安蓉推门进来时,清悦正将一张素笺折好,夹进春祭礼单的第三页。她没抬头,只道:“周延抄表的事,先压住别传。”
“是。”安蓉顿了顿,“那批松江细绫,已经按您的意思送去了尹答应宫里,说是尚衣局误拨,还留了签条——‘德主赏赐,宜慎用’。”
清悦点了下头,指尖在礼单边缘轻轻敲了两下。这话说得不咸不淡,既像恩典,又像警告。尹答应若聪明,该明白自己已被盯上;若蠢,只会当真是运气好撞上了赏赐。
她起身走到案侧,从抽屉取出一本新册子,翻开第一页。上面已用小字列着三人名字,旁边各附一行评语:贪利、惧失、求进。她提笔,在尹答应那一栏后添了个括号:“试以小惠,观其动向。”
次日清晨,各宫主位照例往永和宫请安。清悦坐在主位,手里翻着一叠调度文稿,语气平平地说了一句:“近来物资调配有些乱,尚衣局正在查漏补缺,若有不合规矩的发放,不必硬接,退回即可。”
话音不高,也没点名,可坐在末位的尹答应手指微微一颤。她昨夜才收了那批细绫,触手柔软,纹样正是家中织坊近年主打的新款。她本还有些得意,以为是母家托了关系,如今听这话,倒像是被人抓了错处。
散了会,她回宫路上走得极慢。贴身宫女低声问要不要把那半匹布收起来,她只说:“先放着。”
安蓉依计行事,派了个心腹宫女去绣房当值。那日张常在的侍女也在,两人一同穿针引线,缝制春裳袖口的云纹。闲聊间,安蓉的人轻叹一声:“前日张常在还念叨,如今有人仗着家地近江南,反倒得了额外照应,咱们这些老实人倒要省着用。”
对方果然耳朵一竖:“谁啊?”
“还能有谁。”那人摇头,“李格格听了都笑,说‘树大招风,未必是福’。”
这话没头没尾,却像根刺,悄悄扎进了耳中。当晚,尹答应便命人将半匹细绫包好,送去尚衣局,称“不敢僭越,原物奉还”。
消息传到清悦耳中时,她正在批阅佛堂供品清单。她放下笔,问:“她退的时候,说了什么理由?”
“只说材质贵重,身份不符,恐招非议。”
清悦嘴角略略一动,没说话。她知道,这一退,不是心虚,而是疑。疑自己是否被联盟之外的人盯上,更疑联盟之内,是否已有不满之声。
她翻开《行止录》,调出尹答应近三日的往来记录。原定昨日午时与李格格同赴慈宁宫佛堂抄经,临时告病取消,理由是“头风复发”。可太医院当日并无请脉记载,药房也未申领安神类药材。
再查张常在那边,尚衣局换洗衣物夹带出来的日记副本里有一句:“尹氏近日畏缩,恐难倚重。”
清悦合上册子,搁在案角。人心最经不起试探,尤其当利益开始动摇。尹答应贪的是实利,可一旦觉得这利会惹祸,她第一个就想脱身。而联盟之所以成,靠的是彼此借势;若其中一人退缩,其余二人必生戒备。
她提笔写下一条指令:令文墨暗查尹答应近半月与母家通信频次,尤其留意是否有加急密信;另,暂停其宫室炭薪增额申请,暂记“待核”。
这是第二步。先给甜头,再收好处,让她自己琢磨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人一旦开始猜忌,就不敢全信别人。
午后,胤禛来请安。他刚从书阁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农政全书》的抄本。
“今日讲屯田赋税,先生问若遇虚报,该如何查证。”他说,“我答说可调历年气候雨泽记录对照,再查仓储出入账目,看是否有逢灾反增出仓的情况。”
清悦点头:“说得不错。”
“先生也这么说。”胤禛顿了顿,“可我觉得,光这样还不够。数据能改,账本能造,真要查,得派人实地走一趟,不能只靠文书。”
清悦抬眼看他一眼,没立刻回应。片刻后才道:“你能想到这一层,很好。但记住,查人之前,先稳住自己。你现在每说一句话,都会有人听着,有人记着,有人拿去用。”
胤禛神色微紧:“儿子明白。”
“明白就好。”她递过一张纸,“这是几本旧档里的田亩图录,你拿去看。别急着下结论,先看三年以上的变动趋势。”
胤禛接过,退出书房。清悦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外,才重新打开“通联册”,在尹答应的名字旁画了个圈,圈内写了一个字:“动”。
她知道,这才刚开始。
傍晚,安蓉回来禀报:李格格今晨去了咸福宫,坐了不到一刻钟就走,走时脸色不大好;张常在则整日闭门,连日常请安都托病免了。
清悦听完,只说:“叫尚衣局把本月胭脂分发记录再核一遍,尤其是六品以下妃嫔的领用时间。”
她心里已有数。尹答应一退,联盟内部必然起波澜。李格格怕失宠,最见不得有人动摇;张常在求上进,最恨同伴拖后腿。如今尹答应缩手,她们不会去安慰,只会防着她反水。
分化,从来不是靠强攻,而是让原本就不牢的关系自己裂开一道缝。
夜深,烛火渐短。清悦吹熄一支,留下案头最后一盏。她翻开“通联册”新一页,蘸墨写下:
“势成于微,破于隙。待风起时,再推一把。”
窗外海棠枝影横斜,一片叶子缓缓飘落,卡在窗棂缝隙中,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