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二十分，新元市的夕阳正贴着远处的建筑群缓缓下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寒风掠过小区的景观湖，将冰面上的雪吹扬的四处飘散。会议室里的暖气却依旧燥热，出风口嗡嗡作响，将人体的气息与纸张的油墨味搅在一起，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林宇那句 “等着张经理的整改结果” 像一块沉重的巨石落入水中，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在每位业主心里留下了深不见底的涟漪。
此时的会议室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寂静。不再是之前单纯的愤怒或等待，而是掺杂了怀疑、审视，还有一种即将揭晓真相前的紧张与兴奋。坐在前排的一位穿藏青色大衣的女士悄悄掏出手机，对着屏幕抿了抿唇；斜后方的中年男人则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眉头紧锁地盯着讲台上的张明禹，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胳膊。连之前一直沉默的保安队长严枫都微微侧身，目光在林宇和张明禹之间来回游移。
张明禹站在讲台上，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冰凉的布料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每动一下都格外不适。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 多年应对业主投诉的经验告诉他，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他伸手拿起桌上的矿泉水瓶，拧开瓶盖时手指微微发颤，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才稍稍压下心底的慌乱，大脑则在飞速运转，思索着脱身的对策。
“林先生刚才提出的问题…… 的确非常尖锐。” 张明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干涩。他刻意放缓语速，试图将姿态放低，以退为进，“也确实暴露了我们工作中可能存在的不足。我代表明翰物业，为我们在安保巡查和施工监管上可能存在的疏忽，向林先生，也向各位关心小区安全的业主们，表示诚挚的歉意。”
话音刚落，他上身前倾，对着全场做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黑色西装的衣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露出里面白色衬衫的褶皱。但这鞠躬只维持了短短两秒，他便迅速站直，眼神飞快地扫过全场，像雷达般捕捉着业主们的反应。果然，几位原本怒容满面的业主见他主动低头，脸上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些 —— 道歉，永远是平息众怒最廉价也最有效的第一步。
江心怡站在林宇身后，指尖轻轻搭在轮椅扶手上，掌心沁出了薄汗。她了解林宇的脾气，知道他绝不会被这虚情假意的道歉糊弄过去，只是眼下确实没有更直接的证据，只能按捺住情绪。林宇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细微力度，悄悄用指尖敲了敲扶手，示意她放心。
见多了扶桑国企业出事后的 “躬匠精神” 与 “私密马赛” 表演，林宇只觉得张明禹这一套说辞虚伪得可笑。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温度 —— 这家伙肯定没憋什么好屁，无非是想先缓一缓，麻痹大家的神经，等这阵风头过了再不了了之。只是他也清楚，自己此时手里的证据还不够扎实，没办法直接将对方按死，否则现在上门的就该是郑山虎带着警察，而不是在这里听张明禹演戏了。
关于地下车库的 “施工”，林宇心里早就有了定论。正常的临时封闭施工，用普通的蓝色彩钢瓦加支撑就足够了，可 b 区地库用的却是带保温层的厚彩钢板，地面还铺了厚实的防尘地毯，这哪里是施工，分明是借幌子搭了个隐蔽的空间。更可疑的是，施工区旁边停着好几辆豪华车和高档 mpV，而且车身干净得一尘不染 —— 地下施工环境密闭，就算有雾炮机降尘也难免沾灰，这些车却连轮胎缝里都没有一点尘土，显然根本不是在施工区域长期停放的。
之前郑山虎透露的信息突然在脑海里清晰起来：这片区域要么是地下赌场的一部分，要么是为玩家提供的接待处。林宇结合看过的案例暗自分析：很可能是用豪车把客户从指定地点接到这里，先在 “施工区” 内兑换筹码，再带到隐蔽房间赌博，散场后再原路兑换离场。这样一来，就算被邻居举报，警察上门也抓不到现行 —— 一群人围着桌子 “打小牌娱乐”，在华国的国情下，没有确凿证据根本无法定罪。
至于所谓的 “接待处”，更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现场挂着建材公司的代理许可证和个体工商户执照，查获现金就说是零星用工的工程款，交易记录就是材料款，甚至能直接开出正规发票。那些充当筹码的定制马赛克砖，花色、图案和材质各不相同，刚好对应不同面额，就算被搜到，也能一口咬定是高档装饰材料，高额流水就是材料定金，客人拿走的只是样品。华国办案讲究抓现行，必须人赃并获才能定罪，这套流程下来，简直形成了完美的规避闭环。
想到这里，林宇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但眼下没有实证，只能暂时看着张明禹继续表演。
“但是，” 张明禹突然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沉稳有力，甚至带上了几分激昂，“我们也必须看到，物业管理是一个复杂且动态的过程，涉及安保、保洁、工程等多个部门的协同。个别设施的临时故障，或者施工方进场初期的管理衔接问题，在行业内确实可能存在。重要的是，我们是否有及时响应的机制和彻底整改的决心！”
他刻意将目光锁定在林宇身上，语气变得格外 “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宣誓：“林先生，请您放心，也请各位业主监督。关于 1 号楼 20 层的安全事件，我以物业服务中心经理的身份承诺：第一，立即升级楼道照明和监控系统，新增多个带备用电源的高清摄像头，确保公共区域无死角、无间断运行，相关预算我会立刻向公司申请；第二，彻查当晚所有门岗登记记录和巡逻签到表，调阅出入口监控，若发现安保人员存在失职行为，一定严肃处理，绝不姑息；第三，安排专人对接警方调查，提供所有可用线索，尽快查明那名不法分子的身份和动机。”
说到这里，他稍作停顿，给业主们消化的时间，随即又转向地库施工的问题：“关于 b 区地库的施工，我同样承诺：今天散会后，立刻责令施工单位停工整改，在法定公示信息完整张贴、安全警示标志全部到位之前，绝不允许复工。并且，我们会把施工方案、工期、影响范围等详细信息，在业主群和公告栏进行双公示，充分尊重各位业主的知情权和监督权。”
这番承诺说得滴水不漏，既回应了林宇的所有质疑，又摆出了积极解决问题的姿态。几位原本态度强硬的业主开始交头接耳，坐在中间的一位戴眼镜的男士轻轻碰了碰身边的人，低声说道：“要是真能做到，倒也还行……” 旁边的女士点点头，脸上的怒容渐渐褪去。
然而，林宇只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手指轻轻搭在手机边缘，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冷笑始终未曾消失。他太清楚这种 “官腔” 的套路了 —— 承诺时天花乱坠，执行时却大打折扣。所谓的 “申请预算”，可能要等上三五个月；“严肃处理”，多半是找个临时工顶罪；“配合调查”，更是能拖就拖。这些都是物业拖延时间、模糊焦点的惯用伎俩。
果然，张明禹的下一句话就暴露了真实目的：“当然，各位业主，无论是升级安防系统采购新设备，还是增配安保人员加强管理，都离不开资金的支持。这也再次印证了我们之前提出物业费调整方案的必要性。”
他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仿佛在为全体业主的利益着想：“只有充足的物业费保障，才能从根本上提升服务品质，杜绝此类安全隐患的再次发生。我们也希望与各位业主携手共进，共同建设一个更安全、更便捷的云锦公馆。”
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涨价的原点。他试图将眼前的危机，转化为推动物业费上涨的契机。
“张经理，” 林宇不等其他业主被绕进去，立刻开口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剖开了张明禹的伪装，“您的承诺，我们听到了，也会牢牢记住。但空口无凭，业主们需要的是具体的时间表和可验证的结果。”
他操作轮椅的摇杆，缓缓向前移动了半米，距离讲台更近了些。目光如炬，直直地射向张明禹：“您说‘立刻申请预算’，请问‘立刻’是多久？是散会后十分钟内提交申请，还是明天？这眼看就要过年了，贵公司的审批流程通常需要多久？预算能全额批复吗？如果只批一部分，剩下的资金缺口怎么解决？”
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般抛出，张明禹的脸色微微发白。林宇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追问：“您说‘今天之内整改’施工公示问题，是今晚六点前，还是十二点前？调查结果又具体到哪一天公示？是后天，还是下周？这些都需要明确的时间节点，而不是模糊的‘尽快’‘立刻’。”
江心怡在身后轻轻点头，她知道林宇这是在为业主们争取实际权益。之前她整理业主公约时就看到，其中明确规定物业需对业主提出的问题给出明确处理时限，张明禹显然是在故意回避。
林宇的语气稍稍放缓，却更具穿透力：“至于物业费与服务质量的关系，我想强调的是，业主们并非不愿为优质服务付费。《华国民法典》第九百四十四条明确规定，业主应当按照约定向物业服务人支付物业费。物业服务人已经按照约定和有关规定提供服务的，业主不得以未接受或者无需接受相关物业服务为由拒绝支付物业费。但反过来，若物业服务未达约定标准，业主也有权要求整改并减免费用。”
他扫过全场业主，声音清晰有力：“大家想要的，不过是‘质价相符’。在现有服务都存在如此多明显漏洞的情况下，讨论涨价或者加收费用，无异于本末倒置。我们要求的是，物业首先履行好现行《物业服务合同》约定的基本义务，解决眼前这些迫在眉睫的安全和管理问题。届时，如果服务确实得到质的提升，我相信大多数通情达理的业主，自然会支持合理的费用调整。否则，根据《物业管理条例》第十一条，业主有权选聘和解聘物业服务企业。”
最后一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所有业主和张明禹的心上。
“对！小兄弟说的太对了！” 微胖中年男士立刻高声附和，他拍着桌子站起身，冲锋衣的拉链因为动作太大滑了下来，“先别说涨钱的事，先把眼前的烂摊子收拾好！楼道灯、地库施工、还有那个拿刀的疯子，这些事儿不解决，说什么都是白搭！”
“没错，我们要看实际行动！” 穿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士推了推眼镜，大声说道，“把时间表写清楚，签字盖章公示出来！”
“给不出具体时间就别想涨价！”
“再干不好就换物业！”
业主们的情绪再次被点燃，质疑声、要求声此起彼伏，会议室里的气氛比之前更加热烈。几位业主甚至拿出手机，对着张明禹拍摄，闪光灯不时亮起。
张明禹的脸已经被气得铁青，双手紧紧攥在身后，指节泛白。他心里清楚，林宇已经手下留情了 —— 今天中午 20 楼被集体倒垃圾的事，对方根本没提，否则矛盾只会更加激烈。一阵尖锐的头疼袭来，他知道今天想轻易过关是不可能了。眼角的余光瞥见墙上的时钟，已经下午五点十分，会议足足超时了一个小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决定暂时撤退，先稳住局面再说。
“好的，各位业主的意见和建议，我们都收到了。” 他猛地提高音量，试图压下现场的嘈杂，同时对着台下的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这样，由于时间关系，今天先到这里。我们物业服务中心会立刻整理大家的问题，特别是林先生提出的几点，形成书面报告和整改计划。最迟明天下午五点前，我会将初步的整改方案和详细时间表发布在业主群里，欢迎大家监督。”
他不等业主们反驳，立刻抢着说道：“接下来，我们还有关于小区公共收益公示的环节需要讨论，涉及去年的电梯广告、车位租赁等收入，这也是大家关心的……”
“先解决完安全问题再说别的！”
“别转移话题！”
业主们显然不买账，会场再次陷入混乱。有人站起身指责张明禹回避问题，有人则直接收拾东西准备离场，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张明禹见状，一边示意工作人员上前维持秩序，一边弯腰拿起讲台上的文件夹，快步走下讲台，脚步有些仓促，仿佛想要逃离这个让他颜面扫地的舞台。经过墙角时，他不小心撞到了花盆，泥土撒了一点出来，他也顾不上收拾，头也不回地往会议室后门走去。
林宇看着他仓皇的背影，没有继续追击。他知道，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 不仅揭穿了物业的敷衍，更在所有业主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还迫使张明禹做出了公开承诺。接下来，只需要紧盯着他们是否兑现承诺就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还带着余温，心里在犹豫要不要把关于地下赌场的分析告诉郑山虎。
这里面的事情明显盘根错节，他们能有张先知这层保护伞，背后肯定还有更大的势力 —— 一个社区民警绝不可能罩得住这么大的摊子，张先知顶多算是条小鱼。但这些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贸然插手可能会引火烧身。
“还是让郑警官他们去头痛吧。” 林宇在心里默默想道，“在华国，黑警毕竟还是少数，总能找到突破口。”
“林宇，我们走吧。” 江心怡轻声说道，她推起轮椅，随着散去的人流缓缓向门口移动。周围不时有业主投来赞许的目光，刚才那位穿藏青色大衣的女士路过时，特意放慢脚步，对着林宇笑了笑：“小伙子，好样的，今天多亏你了。”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更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洪亮：“有你这样的邻居，我们住着也踏实！”
林宇一一礼貌回应，心里却在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走到门口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角落，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大衣的女子正站在那里低声打电话。她戴着一条珍珠项链，妆容精致，看起来气质优雅，正是之前一直沉默旁观的那位。察觉到林宇的视线，女子抬起头，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汇 —— 她的眼神很复杂，像是带着探究，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还没等林宇看清，她便迅速移开目光，转身快步离开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江心怡也注意到了这个女子，她凑近林宇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我刚才好像在物业办公室见过她，跟张明禹聊过几句，看起来不像是普通业主。”
林宇微微点头，将这个细节记在了心里。
走出会议室，晚风迎面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新元市的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华灯初上，道路两旁的路灯连成了金色的长龙，远处的跨河大桥上灯光闪烁，像一条发光的丝带。寒风卷着残雪打在脸上，有些疼，却让人头脑格外清醒。
江心怡把围巾往林宇脖子上拢了拢，轻声说：“回去我把今天业主们提的问题整理一下，明天盯着物业发整改方案。”
“嗯，顺便把业主公约里关于服务标准的条款标出来，要是他们没达标，我们就有依据了。” 林宇应道，目光望向小区的正门口，那里仍旧有着几辆快递的货车和快递小哥在等待业主来取件。
会议室里的这场交锋，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巨石，虽然暂时平息了，但云锦公馆这个看似高档的社区，已经被撕开了一道难以愈合的口子。水面下的暗流，正变得更加汹涌，而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秘密，也即将随着承诺的到期，慢慢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