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夜,朔方城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撒了灰。这是北疆的老习俗——据说亡魂归家时,会在灰上留下脚印。
顾无忧站在将军府的门槛内,看着亲兵将掺了朱砂的灰细细撒成一条线。月光很淡,照得他脖颈上的疤痕泛着青白的光。自从那场招魂戏后,少年将军养成了一个新习惯:每晚子时,他都会在府门前点一盏白灯笼,灯罩上用工楷写着\"顾\"字。
\"将军,都按您吩咐的做了。\"亲兵退后两步,声音压得很低,\"只是...只是这法子真能招来老将军的魂吗?\"
顾无忧没回答。他的目光落在灰线尽头——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串极浅的脚印,像是有人穿着薄底布鞋轻轻走过。脚印在门槛前停住,仿佛有个看不见的人正站在那里,与他隔空对望。
沈枫的脚步声从回廊传来时,那串脚印突然消失了。骨鞭拖曳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湘西来了支商队。\"沈枫的声音比平时更冷,\"带着七口棺材。\"
顾无忧猛地转身,狐裘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弧:\"什么样的棺材?\"
\"红木,棺头雕着战马。\"沈枫顿了顿,\"商队领头说...是受人之托。\"
少年将军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疤痕。那个位置突然刺痛起来,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
…………………
城西货栈前,七口红棺整齐排列。每口棺材前都摆着个纸扎的人偶,穿着不同年代的朔方军服。商队领头是个独眼老汉,正用湘西土语低声哼唱着某种古怪的调子。
\"谁让你们送来的?\"顾无忧的声音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老汉停止哼唱,独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一个穿旧式铠甲的老爷子。\"他指了指最中间那口棺材,\"他说...这口是给顾小将军的礼物。\"
白羽沫的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墨色的群山突然渗出暗红。沈枫的骨鞭无声滑落,鞭梢指向棺材缝隙——那里正缓缓渗出某种暗色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光。
顾无忧却上前一步,亲手推开了棺盖。
棺内没有尸体,只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铠甲。隆和七年的制式,胸甲上有一道贯穿的裂痕,边缘已经氧化发黑。铠甲旁摆着把短剑,剑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绳——正是当年顾老将军自刎时用的佩剑。
\"他说什么?\"顾无忧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个...送棺材的人。\"
老汉的独眼眯了起来:\"他说...冬至夜长,要小将军记得添衣。\"
少年将军的身体晃了晃。沈枫的手及时扶住他的后腰,触到一片冰凉——顾无忧的狐裘下,竟然只穿了件单薄的素白中衣。
\"还有...\"老汉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这个。\"
油纸包里是几块已经发硬的桂花糕,边缘长满了霉斑。顾无忧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这是他十岁那年,偷偷塞进祖父行囊里的点心。出征前夜,他踮着脚把油纸包藏在了铠甲的暗格里。
\"不可能...\"少年将军的手指掐进掌心,\"这不可能...\"
老汉的嘴角咧开一个古怪的弧度:\"老爷子还说...他在下面,很想你。\"
夜风突然变得刺骨。货栈前的纸人无风自动,发出簌簌的响声。最靠近棺材的那个纸人突然转了转头——它胸前别着块腰牌,上面赫然刻着\"顾怀远\"三个字。
顾无忧踉跄着后退两步,撞进了沈枫怀里。战术师的手稳稳托住他的后背,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
\"不是幻象。\"沈枫低声道,\"但也不是亡魂。\"
白羽沫的折扇点了点纸人的脚底:\"看那里。\"
月光下,纸人的脚底沾着新鲜的朱砂灰——和将军府门前的一模一样。
…………
冬至这日,朔方城飘起了鹅毛大雪。
顾无忧独自站在祠堂里,面前摆着那套从棺材中取出的铠甲。香炉里的线香已经燃到第三柱,青烟袅袅中,铠甲上的裂痕显得格外狰狞。少年将军伸手抚过那道伤痕,指尖传来刺痛——那是他五岁时,祖父抱着他认兵器时说的:\"剑伤会疼,但不及心痛之万一。\"
祠堂的门突然被风吹开。雪花卷进来,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顾无忧转身时,看见门槛外的雪地上有一串脚印——从大小判断,是个十岁左右的孩童。
\"...谁?\"
没有回应。只有风卷着雪片在门槛上打了个旋儿。顾无忧走到门前,发现脚印在祠堂外的老梅树下消失了。树干上系着条褪色的红绳,绳结样式他很熟悉——是小时候自己最拿手的\"如意结\"。
沈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湘西有种说法。\"
顾无忧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条红绳上,仿佛能透过它看到二十年前的场景——小小的顾无忧踮着脚往树上系绳子,祖父在一旁笑着指点。
\"横死之人若是执念太深,\"沈枫的声音很轻,\"就会在阴阳交界处徘徊。他们不能言语,只能借物传情。\"
骨鞭无声地滑到顾无忧脚边,鞭梢轻轻碰了碰他的靴尖。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少年将军突然红了眼眶——小时候每次难过,祖父都会这样用剑鞘碰碰他的脚尖,然后变戏法似的掏出块麦芽糖。
\"他来了,是不是?\"顾无忧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就在这里...\"
沈枫没有回答。祠堂的烛火突然摇曳起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中间,分明多了一个矮小的身影,正踮着脚去够那条红绳。
…………
子时将至,顾无忧抱着铠甲来到城西货栈。七口棺材依然摆在那里,纸人却换了位置——它们围成个圆圈,中间留着个空位。
\"将军真要这么做?\"亲兵的声音发颤,\"那老汉说...说躺进去就...\"
顾无忧已经脱去外袍,只穿着素白中衣。脖颈上的疤痕在月光下像道未愈的伤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沈先生,\"他突然开口,\"若是我回不来...\"
沈枫的骨鞭突然绷直,鞭梢指向最中间那口红棺:\"没有若是。\"
白羽沫的折扇\"啪\"地合拢:\"我们同去。\"
棺材里铺着层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繁复的符文。顾无忧躺进去时,铠甲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个珍贵的梦。当棺盖缓缓合上时,他最后看见的是沈枫的眼睛——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此刻竟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黑暗降临的瞬间,顾无忧听到了儿时的笑声。清脆的,无忧无虑的,属于那个还没失去祖父的自己。
\"祖父...?\"
没有回应。只有某种液体滴在棺板上的声音,嗒,嗒,像是更漏,又像是...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棺盖突然开启一条缝。一只苍白的手伸进来,指尖挂着条红绳。顾无忧下意识去抓,却在触碰的瞬间如遭雷击——那不是手,而是个纸扎的人偶。纸人的腕间系着块小小的银锁,锁上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
这是他周岁时,祖父特意找匠人打的平安锁。
棺盖完全打开时,顾无忧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野上。月光惨白,照得四周的枯树像极了张牙舞爪的鬼影。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在前行,看身形是个成年男子,手里却牵着个小小的孩童。
\"等等!\"
顾无忧拔腿就追。怀中的铠甲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胸口生疼。前方的身影停住了,缓缓转身——
那是年轻时的顾老将军,手里牵着的正是十岁的顾无忧。小无忧仰着头在说什么,老将军笑着弯腰去听。这个画面太过美好,美好得让成年的顾无忧瞬间泪流满面。
\"祖父...\"
两个身影同时看向他,然后...齐齐后退一步。小无忧躲到了老将军身后,只露出半张脸。而老将军的表情变得悲伤,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顾无忧的声音支离破碎,\"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老将军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传出。他蹲下身,用手指在沙地上写了几个字,然后牵着小无忧转身离去。两人的身影渐渐变淡,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顾无忧扑到那行字前,借着月光辨认:
\"生者前行,逝者长宁。\"
雪突然下了起来。鹅毛般的雪片覆盖了字迹,也盖住了顾无忧的呜咽。当沈枫和白羽沫找到他时,少年将军正跪在雪地里,怀中紧紧抱着那套铠甲,像个不肯从梦中醒来的孩子。
\"他走了...\"顾无忧的声音轻得像雪落,\"这次...真的走了...\"
沈枫的手按在他肩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但他留下了这个。\"
骨鞭挑起那个纸人,银锁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顾无忧怔怔地看着,突然发现锁背面还刻着一行小字:
\"吾孙无忧,平安喜乐。\"
………
冬至后的第一个清晨,顾无忧在祠堂前栽了棵梅树。
少年将军的脖颈上不再缠着纱布,那道疤痕暴露在阳光下,像枚小小的勋章。当他将祖父的铠甲埋入树坑时,围观的将士们不约而同地行了军礼。
\"从今往后,\"顾无忧的声音很轻,却传得很远,\"我顾无忧活着一天,朔方军就守一天。\"他的手按在树苗上,\"不为仇恨,只为...让逝者安息。\"
沈枫的骨鞭缠在梅枝上,像是某种无言的守护。白羽沫的折扇轻点树干,扇面上浮现出新的图案——一老一少两个身影站在梅树下,正在对弈。
\"生死之间,本就该如此。\"白羽沫轻声道,\"逝者守望,生者前行。\"
顾无忧望着那株稚嫩的梅树,突然笑了。阳光穿过枝桠,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若隔世。
【小剧场】
顾无忧:(栽树)祖父喜欢梅花。
沈枫:(绑骨鞭)会活吗?
顾无忧:(浇水)当然,我顾无忧要么不种——
众人:(捂耳)知道知道,要做就做到最好!
纸人:(突然动弹)喂喂浇水太多啦!
小兵:(吓晕)纸人说话啦!!!
顾无忧:(戳纸人)祖父派你监督我?
纸人:(叉腰)不然呢?你小子从小就不靠谱!
白羽沫:(摇扇)这监护方式...新颖。
沈枫:(默默多绑几条骨鞭)防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