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在望河楼飞檐上积了薄薄一层,像谁随手撒了一把碎盐。沈枫把掌心那枚木雕揣进怀里,贴近心口,木头的温度慢慢渗进皮肤,像一盏不肯熄灭的灯。他抬脚,影窖的门在身后无声阖上,没有巨响,只是“咔哒”一声,像牙齿轻轻咬住舌尖,把过去关在黑暗里。
楼外是一条旧街,青石板缝里的草早枯了,却挺着腰杆,顶着雪,像守着什么不肯倒的旗。街尽头有座老戏台,木柱上的红漆剥落成伤,风一吹,残片翻飞,像褪色的蝶。台前悬着两盏油纸灯笼,灯面绘着褪金的牡丹,花心处洇出暗褐,像干透的血迹,又像陈年的茶渍。灯芯燃得极慢,火光在雪幕里晕出一圈昏黄的雾,雾中浮着极细的尘埃,像被谁剪碎的皮影,迟迟不肯落地。
戏台旁,老刘头正蹲着熬糖。小铜锅架在泥炉上,炉膛里烧的是干透的皮影边角料,火苗舔着锅底,发出极轻的“噼啪”,像细小的骨节在鼓掌。糖液渐渐金黄,老刘头用竹签挑起一缕,在冷空气中一绕,便凝成极薄的糖片,薄得能透光,透出的却是旧戏台上斑驳的影子——将军卸甲、宫女垂泪、书生折扇、胡马嘶鸣,一幕幕,无声地演,又无声地散。糖片落在雪里,像一场极小的雪崩,悄无声息地化开,只留下一丝回甘,甜里裹着苦,苦里又渗出涩,像一句说不出口的台词,在舌尖打转,咽不下,也吐不出。
沈枫走近,老刘头没抬头,只把铜锅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块干燥的石阶。铜锅里剩下的糖液渐渐凝成深褐,像一汪凝固的夜。老刘头用烟杆敲了敲锅沿,敲出一声钝响,像敲在人心上。
“这糖,叫‘守岁’。”老刘头声音低哑,“旧时候,戏班子在外跑码头,年关回不了家,就熬一锅糖,熬得越久,越黏,黏到能粘住舌头,粘住话头,粘住想家的念头。”
他说着,用烟杆挑起一点糖,糖丝拉得极长,长到几乎透明,却在半空断成两截,一截落在雪里,一截挂在烟杆上,像一道未写完的符,又像一句未说完的遗言。
沈枫伸手,接住那截糖丝,指尖微颤。糖丝在体温里慢慢软化,黏住指纹,像一条不肯松开的羁绊。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曾熬这样的糖,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母亲在火光里剪影单薄,却用竹签挑出一朵糖花,递给他,说:“吃了,就不怕黑了。”后来母亲走了,糖花的味道却留在舌尖,像一盏长明灯,照着他走过无数个长夜。
雪更密了,戏台上的帘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像一张未合的嘴。帘后传来极轻的咳嗽声,像久病的人强撑着,又像老戏台本身在喘息。沈枫掀帘进去,帘布扫过手背,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一丝温度,像久别重逢的拥抱。
戏台内比外头更暗,唯一的光来自高处的气窗,窗棂间嵌着半片残缺的蓝瓦,瓦缝里漏下一缕雪光,像一柄薄刃,斜斜劈在台上。台上摆着一张长案,案上摊着一张未完成的皮影——牛皮已硝得极薄,薄得能透出光,却还未落刀。刀在案边,是一柄巴掌长的刻刀,刀柄缠着红线,线头磨得发白,像被无数双手攥过,又像被无数滴泪浸过。
案前坐着一个老人,背驼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手里却稳,刀尖落在牛皮上,极轻极慢,像在抚摸情人的脊背。每一刀下去,便有一缕皮屑扬起,落在案上,像一场极小的雪。老人不抬头,只低声哼着一段旧曲,曲声沙哑,却字字清晰——
“……城破时,我守着最后一盏灯,灯芯是故乡的草,灯油是离人的泪……”
沈枫站在台下,不敢出声,怕惊破这脆弱的调子。曲声却自己断了,老人抬头,眼里浑浊得像蒙了雾,却在看见沈枫的瞬间亮了一下,像油灯回光。
“你来了。”老人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这皮影,还差最后一刀。”
沈枫走近,看清那皮影是守城的兵卒,头盔已雕好,甲胄已刻完,只剩左眼未开。老人把刻刀递给他,刀柄上的红线缠住他的指,像一条不肯解开的咒。
“你来开眼。”老人说,“开了眼,他便活了,便能替我们守着这座城,守到雪化,守到草青,守到城门再开。”
沈枫接过刀,指尖微颤。刀尖落在皮影左眼,极轻极慢,像怕惊扰沉睡的魂。一刀下去,皮屑扬起,左眼睁开,却空洞,像一口未填的井。老人却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像扇面般展开。
“空了才好,空了才能装下整座城。”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撮土,土色褐黄,带着干草屑。他把土撒在皮影左眼,土粒滚入空洞,竟凝成一点极小的城郭,城门紧闭,城墙上站着极小的兵卒,持枪而立,像一粒尘埃,又像一颗星辰。
“这是朔方城的土。”老人说,“城没了,土还在。我把土装进他的眼,他便替我们守着城,守到我们都忘了,他还记得。”
沈枫的喉头发紧,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他忽然想起,朔方城早在三十年前便已陷落,守军无一生还,城砖被拆,城门被焚,连城墙根的小草都被马蹄踏碎。却有人,用一撮土,一把刀,一段皮影,把整座城藏进一只眼里,藏进一段无人能懂的咒语。
老人把皮影举到气窗前,雪光透过牛皮,映出城郭的轮廓,城墙上的兵卒极小,却站得笔直,像一柄未出鞘的剑。老人轻声念:
“城在眼,眼在戏,戏在人心。人心不灭,城便不灭。”
沈枫伸手,指尖轻触皮影左眼,那一点土做的城郭竟微微发烫,像一颗跳动的心。他忽然明白,所谓家国,不过是一撮土,一盏灯,一段未完的戏,被无数人揣在怀里,走过千山万水,走过风雪夜,走过生,走过死,走过遗忘,也不肯放下。
戏台外,雪更大了,灯笼的光被雪压得极低,像随时会熄灭,却又固执地亮着。老刘头的糖锅已空,只余下一股焦香,在雪里久久不散。沈枫走出戏台,雪落在睫毛,化成水,像泪,却带着甜味。
他抬头,望见远处城墙的轮廓,城墙早已不存,却在雪光里隐隐浮现,像一段未醒的梦。城墙上有灯火,一盏,两盏,三盏……渐渐连成片,像星河坠落人间。灯火里,有皮影在动,将军卸甲,宫女垂泪,书生折扇,胡马嘶鸣,一幕幕,无声地演,又无声地散,却每一幕都刻着同一句——
山河未醒,戏便不休。
沈枫把木雕贴在心口,雪落在肩头,像一层薄甲。他迈步,向灯火走去,脚印在雪里极深,像一行未写完的碑,又像一句未唱完的曲。风从身后吹来,带着糖香、带着焦土、带着桂花的涩,吹向更远的地方,吹向那些未归的人,吹向那些未醒的城,吹向那些未散的魂。
而雪仍在下,像一场永不会停的守岁,像一场永不会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