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凝在他靴底,像一层薄薄的霜骨,每一步踏下去,都是碎玉迸裂的脆响;那声音极轻,却又极远,仿佛有人把旧年的誓言碾成齑粉,再撒进风里,任它一路滚到城墙根下,滚进琉璃砖缝,滚进被虫蛀空的“朔方”二字里。那残旗被火舌舔过,被雨水泡过,被岁月啃噬得只剩几根丝缕,却仍执拗地悬在风里,像一截不肯熄灭的灯芯,又像一条不肯闭上的伤口。
白羽沫把焦桐琴横抱在怀里,指腹摩挲过琴腹,沙粒在木腔里簌簌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啃咬记忆。琴底那道缠枝纹忽然裂开,血色顺着木纹蜿蜒,仿佛一条极细的河,把往昔的碎片一点点推到眼前。皮影孩童在血泊里仰起脸,糖葫芦的竹签一寸寸拔高,长成一株枯瘦的海棠。海棠枝上悬着灯,灯里没有火,只有卷成筒的皮影:箭楼、飞檐、执弓的兵卒——他们都没有箭,只有一根红线,从弓弦牵到沈枫手里的灯柄,像一条不肯断的脐带,又像一道不肯愈的鞭痕。
“朔方十二景,”白羽沫的声音混着沙粒的涩,“钟楼晓月、雁门初雪、芦沟晓渡……刻到第七景,箭就穿窗而入。父亲把刻刀塞给我,自己扑在未完成的皮影上,血溅在‘晓月’二字上,像两滴滚圆的露水。”
沈枫伸手想碰那孩童,指尖却先触到一股滚烫的寒意——孩童的嘴唇在动,没有声音,只有口型,一遍一遍,像雪落无声地喊:“回家。”糖葫芦的竹签忽然崩裂,碎成漫天星屑,星屑落在雪里,竟长出无数细小的皮影:着靠旗的赵云、执长枪的岳飞、披红氅的穆桂英……他们都没有脸,却都朝着北方,像一群无名的守夜人。
“那年端午,”白羽沫的笑里裹着冰碴,“戏班在城楼演《岳母刺字》,唱到‘精忠报国’,鞑靼的铁骑就到了。班主把皮影的竹骨抽出来当箭,让我们抱着箱子跑,自己穿着岳飞的靠旗冲上城头。后来听说,他死时旗上的金线烧得通红,像一条不肯低头的龙。”
风忽地转了向,雪沫子拍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灯影里的城墙开始旋转,转出城南风筝张的作坊。未完工的风筝骨架堆在屋角,燕雀缺翅,蝴蝶断须,鲤鱼的尾巴只剩一根竹篾,像一尾搁浅的鱼。纸上画着半阙《朔方谣》,墨迹被雨水晕开,像泪痕。张师傅的眼睛蒙着白翳,却仍低头糊纸,指尖的血滴在“平安”二字上,把祝福泡得发胀,像两张哭肿的脸。
“小枫来啦?”老人抬头,声音像风穿过空瓮,“等这只‘比翼鸟’扎好,给你和你娘送去,让它载着你们……”话音戛然而止,半截箭杆从他后背探出,像一截突然长出的枯枝。血顺着箭杆流进纸里,把“平安”二字染得通红,像两盏小小的灯笼,又像两只哭红的眼睛。
白羽沫按住沈枫的肩,掌心烫得像块烙铁。“别碰他,”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醒一场雪,“这些都是‘影中魂’——没来得及走的人,把命刻进物件里。皮影吸了匠人的血,风筝喝了匠人的泪,你母亲的铜钱……”他目光落在沈枫腕间的痂上,“裹着她的魂。”
雨来了,带着铁锈味的冷雨,打在灯纸上沙沙作响。城墙在雨里融化,露出底下的青石板路。桐油灰里嵌着碎瓷片,拼成半只青花瓷碗,碗底“官窑”二字被血糊得发亮。沈枫认得它——母亲当年在瓷器铺偷藏的,说等攒够钱,就用它给父亲盛端午的雄黄酒。城破那日,她把碗砸在门槛上,瓷片割破掌心,血滴进灰里,竟长出细若游丝的兰草。露珠从草叶滚落,汇成小小一滩,滩里浮着枚铜钱,正是那枚被沈枫放走的“归朔”钱。
“这灰是糯米和的,”白羽沫捻起一点,指间竟浮出根极细的棉线,“匠人筑城时,要在灰里掺自己的头发,说这样城墙才会记得人的温度。你看——”他把线凑到灯前,线芯里裹着粒皮影,是个梳双鬟的姑娘,正往砖缝里塞艾草,“那是我妹妹,总把晒干的艾草塞进砖缝,说能驱邪。城破那天,她塞的是火折子,整面墙烧起来,火光里她还在笑,说这下鞑靼的鬼魂再也不敢来了。”
灯影忽地一晃,浮出一座戏台。台口楹联只剩半截,“生旦净末丑”的“末”字烧成了炭,“喜怒哀乐悲”的“悲”字浸在血里,红得发黑。戏台上站着赵云的皮影,银枪挑着襁褓,襁褓里没有阿斗,只有卷泛黄的账册,最后一行被血糊了,只认出“初七”二字——那是城破的日子。
“班主的赵云,”白羽沫的声音颤得像风中的灯,“他总说演赵云要带三分痴气,枪尖不能抖,眼神不能乱。城破那天,他就穿着这身靠旗,把账册绑在枪上,说要杀出条血路送出去。最后倒在城门下,靠旗上的‘寿’字被马蹄踏碎,枪尖却还指着北方,像根没断的脊梁。”
雪忽然又下了,这次的雪片里裹着竹丝,是扎风筝和皮影剩下的骨。竹丝落在灯上,竟织成个鸟笼,笼里关着纸鹤,鹤嘴叼着干枯的艾草,叶上朱砂写的“归”字被泪水泡得发胀,像条没走完的路。
“我母亲折的,”沈枫哑声开口,像被砂纸磨过,“她折了一夜,纸鹤堆了半间屋,每只翅膀都写着守城将士的名字。我把它们塞进陶罐时,听见她在里屋哭,说要是能把这些名字都刻在城砖上,就不会有人忘了他们。”
白羽沫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痂里。“你看纸鹤的翅膀,”他声音抖得像梦呓,“是不是缺了角?那是我父亲的名字。他总说自己是个没用的匠人,配不上刻在城砖上。可城破那天,是他抱着炸药桶冲进敌阵的,爆炸的火光里,我看见他围裙上的颜料,红的像血,蓝的像天。”
纸鹤忽地飞出笼,翅膀展开,每片羽毛都是半张皮影,拼成完整的《朔方守城图》。图上兵卒举刀、背箭、浇金汁,脸却模糊,都朝北方。角落的孩童举着糖葫芦往城楼上跑,那是白羽沫;双鬟姑娘塞艾草,那是他妹妹;穿戏服的人举枪冲阵,那是班主;瞎眼师傅扎风筝,那是张师傅……最中央是抱纸鹤的妇人,仰头望天,那是沈枫的母亲。
“他们都在等,”白羽沫哭着笑,“等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等有人把故事讲下去,等有人……把城再建起来。”
纸鹤忽然从里往外透出暖黄的光,像点着的灯笼。火光里的《朔方守城图》开始变化:兵卒的脸清晰了,孩童长成少年,姑娘梳起发髻,戏服金线重亮,瞎眼师傅流泪,抱纸鹤的妇人笑了。他们朝沈枫和白羽沫走来,脚步无声,像群归来的魂。
沈枫想起母亲塞铜钱的夜,她的手抖得厉害,掌心烫得他心口发疼。“记住,”她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城不在砖里,不在石里,在记着它的人心里。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城就永远不会破。”
纸鹤的火光炸开,化作万点星火,落在他们肩头。星火里浮出丝线,在雪地编织城墙、箭楼、钟楼、戏台……最后织出块巨大的城砖,密密麻麻的名字闪着微光,像天上的星。沈枫蹲下身,指尖抚过名字,在角落找到母亲的,旁边是父亲的,再旁边是白羽沫一家、张师傅、班主……无数个名字挤在一起,像群相拥取暖的人。他掏出那枚铜钱,放在砖上,“归”字朝上,在星火里泛着温润的光。
“我们回来了,”他低声说,声音带泪,却笑得极轻,“带着你们的城,回来了。”
白羽沫拉起他的手,掌心仍留着焦桐琴的温度,带着沙的涩、血的腥、艾草的苦。“你听,”他声音轻得像梦呓,“是不是有更鼓声?”
沈枫侧耳,果然听见极远的更鼓,一声,两声,三声……像心跳,像脉搏,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亮起。他知道,那是朔方城在醒,是未归的魂在应,是被记住的名字在说话。
雪仍在下,却不再寒,像极软的棉絮,落在城砖、名字、肩头。远处老刘头、七童、顾无忧守着火,火光明灭,像不肯睡的眼。风里传来糖香、焦土香、艾草香,还有极淡的、被泪水洗过的墨香——那是匠人在城砖上刻字的味道。
沈枫站起身,白羽沫的焦桐琴忽自己响了,无弦却有声,像无数人在低声哼唱《朔方谣》。琴声里,新织的城墙泛出暖意,砖缝长出嫩草,露珠里映着极小的城:孩童嬉笑、匠人忙碌、伶人唱戏、兵卒守卫,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像从未经历过那场雪。
“走吧,”沈枫对白羽沫说,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白羽沫点头,抱起焦桐琴,琴腹沙粒发出清脆的响,像无数铜钱碰撞。他们并肩往前走,脚印在雪地留下深痕,痕里长出细小的绿芽,是沙漏草的新芽,叶脉里流着清水,水里映着两个年轻身影,正朝新生的城走去。
风从身后吹来,带着更鼓声,一声,两声,三声……数到第七十三声,又从头开始,像永不结束的轮回。雪仍在下,却不再像守岁,不再像梦境,而像层温柔的被,盖在沉睡的名字上,盖在醒着的城上,盖在所有未归的魂与未凉的心上。
而在很远的地方,扎总角的孩童举着糖葫芦,问身边的老人:“爷爷,那座城叫什么名字?”老人眼角皱纹里嵌着旧年的雪,笑得极暖:“它叫朔方,是座永远不会破的城。”孩童似懂非懂地点头,举着糖葫芦往前跑,糖衣在阳光下泛着光,像颗永远不会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