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圣心医院里的玉兰花苞渐渐饱满,仿佛随时都要绽出雪白。可地下病房里,依旧恒常如冬。
魏若来已经能咽下更多流食,脸颊不再那么吓人,稍微有了点肉。护士们私下都说,这真是顾医生从阎王爷手里硬抢回来的人。
顾魏还是老样子,每天准时出现,检查,擦洗,偶尔放点音乐。他话不多,做的事也总是那几样,像个上了发条的钟,稳定得让人安心。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很好,金灿灿的光线甚至能透过高窗上积着的灰尘,在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顾魏没放唱片,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魏若来平稳的呼吸声。
顾魏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本德文解剖书,却没在看。他的目光落在魏若来露在被子外面的右手上。那片碎布还在他手里攥着,指节因为长期用力,显得有些僵硬。
顾魏放下书,犹豫了一下。他想起以前在德国时,教授说过,长期维持一个姿势,对肌肉和循环都不好。他应该帮他活动一下。
他伸出手,动作很轻,试着去碰魏若来的手指,想把他紧握的拳头稍稍展平。他的指尖刚碰到那片微凉的皮肤,还没来得及用力,魏若来的手腕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倏地缩了回去,连带着整条手臂都藏进了被子里。
顾魏的手顿在半空。
这不是无意识的抽搐,这是……明确的躲避。
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顾魏慢慢收回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等了一会儿,见被子里的人再没动静,才低声开口,语调平缓得像在自言自语:“总握着,血液不流通,手会麻。”
被子里毫无反应。
顾魏不再尝试。他重新拿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刚才那个缩手的动作,比之前所有的细微反应都更清晰,更像是一个有意识的人做出的选择。
他在拒绝。他在说“不”。
这座堡垒,不仅有了裂缝,里面的人,似乎终于愿意伸出手,试探着推一下那扇紧闭的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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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李德明果然没闲着。他不敢直接动顾魏负责的病人,却在别的方面找起了麻烦。
这天,药剂科主任苦着脸来找顾魏。
“顾医生,您批的那几支进口盘尼西林,李主任那边卡住了,说现在物资紧张,要用在更‘明确’的地方。”主任搓着手,很是为难,“他说……说您负责的那位无名氏,用药记录有些含糊,需要重新审核。”
顾魏正在写医嘱,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他头也没抬:“盘尼西林是预防术后感染的关键,他的伤口深,肺部也有轻微炎症迹象,用药指征明确。李主任如果对用药有疑问,可以让他直接来问我。”
“我说了,可他说……”药剂科主任压低了声音,“他说这不符合流程,没有明确身份,没有家属签字,用这么贵的药,出了问题谁负责?”
顾魏放下笔,抬起眼。他的目光很静,却让药剂科主任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我负责。”顾魏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出了问题,我顾魏全权负责。你去告诉李主任,如果明天早上我还看不到药,我会直接向董事会和租界卫生委员会提出正式申诉,质疑行政部无故干涉临床急救用药,延误治疗。”
药剂科主任倒吸一口凉气。顾魏平时不爱说话,可真较起真来,谁都怵他三分。
“好,好,我这就去说。”主任不敢再多话,赶紧走了。
顾魏看着重新关上的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李德明这是想从后勤上卡他脖子,拖延魏若来的恢复。盘尼西林只是开始,后面可能还有营养针剂,还有手术缝线,甚至是最普通的消毒酒精。
他必须想办法。
傍晚时分,顾魏换下白大褂,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色外套,从医院后门走了出去。他没有坐车,只是沿着法租界安静的街道慢慢走着,拐进了几家不同的西药房,零零散地买了一些药品和医疗器械。他买得很小心,数量不多,种类也分散,像是为私人诊所补充库存。
回到医院顶楼休息室,他将买来的东西仔细清点,锁进一个不起眼的柜子里。这只是权宜之计,撑不了太久。他坐在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窗外,夜色渐浓,霓虹灯次第亮起,将这座孤岛点缀出几分虚假的繁华。
他需要一条更稳定、更安全的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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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天,顾魏再次尝试为魏若来活动手指。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去碰那片碎布,而是用温热的毛巾,先敷在魏若来紧握的右手上。热气氤氲,僵硬的指关节似乎松弛了一点点。
然后,他用指腹,非常轻地,按揉着魏若来手背的肌肉,从腕部一点点向指尖推进。他的动作很专业,力道均匀,像是在进行一项普通的康复治疗。
魏若来的手最初还是绷着的,带着明显的抗拒。但随着顾魏持续而稳定的按揉,那紧绷的力道,一点点、一点点地松懈了下来。
顾魏能感觉到,掌下的肌肉不再像石头那么硬了。
他停了手,没有急着再去动他的手指,只是把毛巾重新浸湿,拧干,再次敷上去。
“这样按一按,会舒服点。”他低声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安慰。
床上的人依旧无声无息。
但当他第三次敷上热毛巾时,他看见,魏若来那只一直紧握的手,食指和拇指捏着的那片碎布,似乎……松动了一毫米。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缝隙,仿佛握着它的人,终于愿意卸下一点点力气。
顾魏的目光在那道缝隙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自然地移开了视线,继续着手里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