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开败的时候,魏若来已经能靠着枕头坐起来一会儿了。
这个过程很慢,像蜗牛爬行。先是顾魏将床摇起一个很小的角度,十五度,大概只比平躺高一点点。第一次摇起来时,魏若来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大颗的冷汗,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那不是床,而是悬崖。
顾魏立刻把床放平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第二天,又尝试着摇起了十度。
这一次,魏若来依旧不舒服,嘴唇抿得发白,手指紧紧揪住身下的床单,但他忍住了,没有表现出濒死般的挣扎。
顾魏让他维持了这个姿势五分钟,然后轻轻放平。
就这样,每天增加一点点角度,每天多坚持几分钟。像是一种无声的拉锯,也是一种默契的配合。
现在,魏若来已经能半坐着,背后垫着两个柔软的枕头,维持将近半小时了。他的头微微垂着,碎发遮住了眼睛,从顾魏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他的左手放在被子外面,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右手依旧有些无力,搭在身侧。
顾魏今天带来了一份报纸。不是时政要闻版,而是刊登着股票行情和外汇汇率的那一版。油墨印得密密麻麻,数字小得需要凑很近才能看清。
他把报纸展开,放在魏若来盖着的被子上,正好在他左手边。
今天的阳光很好,透过高窗,明晃晃地照在报纸上,那些细小的数字在光线下有些反光。
顾魏注意到,魏若来垂着的视线,似乎落在了那片光斑上。他的左手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顾魏没有打扰他,自顾自拿起那本德文期刊,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了起来。房间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过了大概一刻钟,顾魏起身,准备把床摇平,让魏若来休息。他走到床边,伸手去拿那份报纸。
就在他的指尖碰到报纸边缘的瞬间,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压在了报纸的另一角。
顾魏的动作顿住了。
那是魏若来的左手。瘦得只剩骨头,皮肤苍白,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他就那样用手掌边缘压着报纸,力度很轻,却带着一种明确的阻止意味。
顾魏抬起眼。
魏若来依旧低着头,碎发掩盖着他的神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一点点紧张。
顾魏沉默地看了他两秒,然后缓缓松开了捏着报纸的手。
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去摇床的摇柄。随着床铺缓缓放平,魏若来压着报纸的手也慢慢滑落,重新无力地搭回身侧。
顾魏整理好枕头,替他掖好被角,目光扫过那份报纸。在刚才阳光照射的那一块版面上,有几个极小的数字,被人用指甲,极其轻微地,划出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折痕。
顾魏拿起报纸,对着光仔细看了看。那几个被划痕连接的数字,组合成一个简短的代码。这个代码,在他接到的上一份密电里,代表着某种程度的……汇率异常波动预警。
顾魏将报纸折好,放进白大褂的口袋里。他低头看向床上重新闭上眼睛的人,魏若来的呼吸平稳,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顾魏的错觉。
但顾魏知道,不是错觉。
那个属于金融天才魏若来的大脑,在经历了漫长的沉睡和破碎之后,终于开始重新运转。哪怕只是本能地、无意识地,捕捉到了他最熟悉领域里的一丝异常。
顾魏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拧开。
他背对着病床,声音平静地响起,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床上的魏若来,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顾魏拉开门,走了出去。厚重的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内,魏若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个多月来,第一次。
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模糊的,带着长时间昏迷后的迷茫和虚弱。他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那块被水渍晕染开的污痕,看了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动了一下脖颈。
视线掠过冰冷的输液架,掠过床头柜上放着半杯水的水杯,掠过椅子上顾魏忘记带走的那本德文期刊……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瘦骨嶙峋、布满针眼的手背上。
他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窗外,暮色渐渐四合,最后一缕天光也从高窗上消失,地下病房彻底陷入了一片昏暗。
在这片昏暗里,有两行冰凉的液体,悄无声息地从魏若来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枕头,消失不见。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这片属于他的,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