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那一道光带渐渐黯淡,最终完全消失。走廊的守夜灯大概是被巡夜的护士关掉了。地下病房重新陷入纯粹的黑暗,但这一次,魏若来没有感到被吞噬的恐惧。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虚幻的暖意。
他维持着那个向右偏头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脖颈僵硬发酸。身体的知觉在一点点恢复,伴随着各种不适和疼痛,但这疼痛本身,却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伤口的疼痛更甚。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那份托付,他完成了吗?其他的同伴呢?无数个问题像是毒蛇,盘踞在心头,啃噬着他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生气。
他试图去想,去想爆炸前最后的细节,去想那些数字,那些代码,那些他烂熟于心的金融操作流程。可脑海里的画面总是支离破碎,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灼人的热浪。头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根锥子在里面不停地钻。
他放弃了,颓然地闭上眼。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再次陷入一种半昏半醒的状态,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稳定而规律的……某种声音?是脚步声?还是……
再次有清晰意识时,是被一种规律的、轻柔的摩擦声唤醒的。
天应该已经亮了,高窗透进灰白的光线,足以让他模糊地视物。
他看到顾魏。
顾魏背对着他,站在靠墙的那张旧桌子前。桌子上放着一个黄铜天平,旁边散落着一些小小的砝码。他正用一块麂皮,极其仔细地擦拭着天平的横梁和托盘。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背影和白大褂干净的轮廓。
魏若来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顾魏擦拭完天平,然后开始摆放那些砝码。从最大的开始,依次排开,每一个砝码都用镊子夹取,轻拿轻放,不发出一点声音。他的手指修长,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宁静到极致的氛围。只有麂皮摩擦金属的细微声响,和砝码落在托盘上时几乎听不见的微沉。
魏若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砝码吸引。它们大小不一,却遵循着严格的倍数关系,代表着绝对的公平和秩序。这种秩序感,对他而言,熟悉得令人心悸。那是他曾经赖以生存、游刃有余的世界的基础规则。
顾魏将最后一个,也是最小的那个砝码,轻轻放在托盘上。天平保持着完美的平衡。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床上。
魏若来来不及闭眼,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魏若来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昏迷和虚弱,显得有些空洞,带着血丝,但深处却燃着一点微弱、警惕、又茫然的光。
顾魏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像是深潭的水。他没有因为魏若来的清醒而表现出任何惊讶或喜悦,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他走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体温计,用酒精棉擦了擦,然后递向魏若来。
魏若来看了一眼体温计,又看向顾魏,没有动。
顾魏的手稳稳地停在那里,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
僵持了大约十几秒。魏若来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情愿地,微微张开了嘴。
顾魏将体温计轻轻放到他的舌下。
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任何语言交流。
量体温的五分钟里,顾魏就站在床边,低头看着魏若来。魏若来则垂着眼睑,盯着被子上的某处纹路,感受着口腔里那根玻璃管的冰凉触感。
时间一到,顾魏取出体温计,对着光看了看。
三十七度二。低烧。
他拿起记录板,写下数据。然后,他拿起放在桌上的杯子和牙刷。杯子里是温水,牙刷上已经挤好了牙膏。
他把杯子和牙刷递到魏若来面前。
魏若来看着那支牙刷,眉头皱了起来。他现在连抬手都困难,怎么刷牙?
顾魏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他放下杯子,拿起牙刷,用杯里的水蘸了蘸,然后,俯下身,将牙刷轻轻凑到魏若来的唇边。
这是一个近乎冒犯的动作。
魏若来的身体瞬间绷紧,眼神里闪过一丝屈辱和愤怒。他猛地别开头,避开了牙刷。
顾魏的动作停住了。他直起身,看着魏若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他没有坚持,将牙刷放回杯子里。然后,他拿起一块干净的纱布,蘸了温水,重新俯身,用纱布轻轻擦拭魏若来的牙齿和口腔内侧。
这一次,魏若来没有躲。他闭上眼睛,任由顾魏动作。纱布摩擦着牙龈和口腔黏膜,带来一种粗糙又奇异的感觉。他能闻到顾魏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气息。
屈辱感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这种照顾的依赖。
做完口腔护理,顾魏开始给他喂早饭。依旧是米汤,但今天似乎加了一点碾碎的蛋黄,颜色微微发黄。
他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魏若来唇边。
魏若来沉默地张开嘴,吞咽。
一勺,又一勺。
喂完饭,顾魏替他擦干净嘴角。然后,他拿出剃须刀和刷子,调好了肥皂沫。
当带着薄荷凉意的肥皂沫涂上下巴,当冰凉的剃须刀片贴近皮肤时,魏若来的身体再次僵硬了。这是一种将最脆弱的咽喉暴露于人前的本能恐惧。
顾魏的手很稳。刀片划过皮肤,带走胡茬,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动作熟练而迅速,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也没有造成任何划伤。
魏若来紧绷的神经,在这稳定而专业的节奏里,一点点放松下来。他甚至能感觉到,长期被胡茬覆盖的皮肤,重新接触到空气时,那种微凉的、干净的感觉。
剃完胡子,顾魏用热毛巾给他擦了脸。
做完这一切,魏若来感觉自己像是被彻底清理了一遍,从里到外。虽然身体依旧虚弱疼痛,但那种黏腻的、属于病人和废墟的感觉,似乎被驱散了不少。
顾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地传来。
床上的魏若来,瞳孔猛地一缩。
顾魏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魏若来一个人,和他胸腔里那颗因为那句话而骤然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
魏若来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