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魏离开后的第一个小时,魏若来一直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深色的桌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飞舞,像极了那些在他脑海中浮沉却抓不住的记忆碎片。公寓里很安静,能听到隔壁传来的留声机声,咿咿呀呀的沪剧唱腔,隔着墙壁显得有些模糊。
他站起身,开始仔细检查这个临时的容身之所。一室一厅,带一个狭小的厨房和卫生间。家具不多,但必需品一应俱全。书架上大多是德文和英文的医学书籍,排列整齐。他摸了摸书脊,没有灰尘,确实有人定期打扫。
厨房的橱柜里有米、面、一些罐头食品,还有一小包茶叶。冰箱是旧的,运行时发出嗡嗡的声响,里面放着几枚鸡蛋和一把青菜。
他回到客厅,目光落在电话机上。黑色的转盘式电话,安静地蹲在角落的小几上。他拿起听筒,听到里面传来平稳的忙音。他拨了一下转盘,很沉,发出嘎达嘎达的声响。他没有拨任何号码,又轻轻放下了。
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受。身体自由了,不再有消毒水的气味,不再有定时响起的脚步声,不再需要被人评估每一个细微的进步。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茫和沉重的孤立感。在医院里,目标明确——活下去,好起来。现在呢?
他从贴身口袋里拿出那叠折好的纸,展开。上面是他凭记忆写下的零碎信息:账户、代码、人名、地点。像一副残缺的拼图,缺少最关键的部分。那个导致他们暴露、导致任务失败、导致同伴牺牲的环节,到底是什么?他试图回想,但每次深入,太阳穴就开始隐隐作痛,耳边仿佛又响起爆炸的轰鸣。
他强迫自己停下来,将纸张重新折好收起来。不能急。
他打开自己的手提箱,里面除了几件衣物,就是那本厚重的金融着作和一堆写满演算过程的稿纸。他把书和稿纸在书桌上摆开,营造出一种熟悉的、工作的氛围。然后,他换下了西装,穿上了一件更舒适的旧棉袍——这也是顾魏不知从何处找来的。
傍晚时分,他决定出门一趟。不是为了去那个钟表店,只是想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石库门弄堂里很热闹。下班归来的人们互相打着招呼,煤球炉子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差点撞到他身上。他下意识地侧身避让,动作还有些僵硬。
他走出弄堂,来到大街上。霞飞路上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他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观察着街边的店铺、咖啡馆、行人。他注意到街角有两个穿着短褂的男人靠在墙上抽烟,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路人。他还看到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驶过,车窗玻璃颜色很深。
这些是常态,还是针对他的监视?他无法判断。长期的卧底工作和刚刚经历的背叛,让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警惕。
他在一家面馆前停下脚步,玻璃窗上凝结着水汽,里面坐满了食客。他推门走了进去,找了个靠墙的角落位置坐下。
一碗阳春面。他对伙计说。声音不大,带着久未与陌生人交谈的生涩。
面很快端上来,清汤,细面,几点葱花。他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味道普通,但热腾腾的食物下肚,带来一种真实的慰藉。他听着周围食客的闲聊,物价,天气,家长里短。这些寻常的烟火气,让他感觉自己一点点地重新接入这个真实的世界。
付钱的时候,他用的是一张顾魏留给他的小额钞票。他注意到伙计找零时没有任何异常,邻桌的客人也在专注地吃着自己的面。
也许是他多心了。
回到公寓,天已经黑透了。他打开灯,拉上窗帘,然后仔细检查了门锁和窗户。做完这一切,他才在书桌前坐下,摊开稿纸。
他没有继续那些复杂的金融模型,而是开始画地图。从他所在的石库门,到顾魏的医院,到那个刊登广告的钟表店,到汇丰银行,到外滩……他将记忆中关键的节点一一标注出来。这不是行动计划,只是一种梳理,试图在混乱中建立秩序。
夜深了,弄堂里的嘈杂渐渐平息。他躺在床上,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医院的床很硬,这里的床稍软一些,但他反而有些不习惯。
他想起了顾魏。那个救了他,给了他一个临时避难所,却始终保持着距离的医生。他是什么人?仅仅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医生吗?他为什么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那个电话号码,是真的求助热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
没有答案。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凌晨才勉强入睡。睡眠很浅,断断续续,充斥着光怪陆离的梦境。
第二天,他被弄堂里的喧闹声唤醒。是清晨倒马桶和送牛奶的声音。他坐起身,感到左腿伤处传来熟悉的酸痛。他按照顾魏教的,慢慢活动关节,然后下床做那套康复体操。
汗水带来清醒。他煮了粥,煎了鸡蛋。吃饭时,他翻开昨天买回来的报纸,仔细阅读每一个版面。时局似乎更加紧张了,报纸上的措辞充满了暗示。金融版的信息依然滞后,但他能从中解读出一些潜藏的波动。
下午,他再次出门。这次他走了不同的路线,穿过 smaller 的弄堂,在几个市场里转了转。他买了一份上海地图,一包香烟——虽然他并不抽烟,但这有时是个有用的道具。
他像个幽灵,在这座城市里游荡,观察,记忆,试图重新找回那种掌控感。但他知道,在暗处,可能有无数的眼睛也在观察着他。
第三天,顾魏来了。
他是在傍晚时分到的,穿着便装,提着一个出诊用的皮包。他敲门的节奏很特别,两轻一重。
魏若来透过门缝看清是他,才打开了门。
怎么样?顾魏走进来,将皮包放在桌上,很自然地开始打量魏若来。他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扫过他的脸色、站姿、呼吸。
还好。魏若来说。
顾魏示意他坐下,为他做了简单的检查。听心跳,量血压,查看旧伤口的愈合情况。
恢复得不错。顾魏收起听诊器,但不要过度活动。左腿需要时间。
魏若来点点头。
顾魏从皮包里拿出一些药瓶:这些是营养神经和补充维生素的。按时吃。
谢谢。魏若来接过来。
顾魏环顾了一下房间,目光在书桌上摊开的地图和稿纸上停留了一瞬,但没有评论。他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看了看楼下。
有人跟踪我吗?魏若来突然问。
顾魏放下窗帘,转过身:不确定。但小心点没错。
他走到门口:我下周再来。
顾医生。魏若来叫住他,为什么帮我?
顾魏的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你是我的病人。
只是这样?
顾魏没有回头:活着不容易。好好活着,更难。
门轻轻关上了。
魏若来站在原地,回味着这句话。活着不容易。好好活着,更难。这像是一句医嘱,又像是一句暗含深意的感慨。
他走到书桌前,看着自己画的那张地图。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代表“瑞士钟表维修”的标记上。
他知道,他不能永远躲在这个安全的壳里。外面的世界,还有未完成的事,未偿还的债,未揭开的谜底。
他拿起一支铅笔,在那个标记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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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魏若来的生活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规律。早晨复健、读报、分析信息;下午外出,在不同的区域行走,熟悉环境,观察人事;晚上则整理思绪,在地图和稿纸上添加新的标注。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外界的一切信息,试图从中过滤出有用的部分。他的体力在稳步恢复,左腿的力量明显增强,走路时的不平衡感减轻了许多。面容也不再是病态的苍白,虽然依旧清瘦,但有了些许血色。
他开始尝试一些更复杂的脑力工作。他凭借记忆,开始重建那份在爆炸中可能丢失或受损的重要文件——一份关于某个秘密资金网络的关键账目。这个过程极其痛苦,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撕裂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但他强迫自己继续。
一周后,顾魏再次来访。检查完身体后,他看了一眼书桌上堆积的稿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
不要太勉强。顾魏说。
魏若来摇摇头:有些事,必须想起来。
顾魏没再说什么,留下一些新的药品和一本关于神经科学的英文小册子,离开了。
就在顾魏离开后的那个下午,魏若来决定去那个钟表店附近看看。
他换上了一件最普通的深色长衫,戴了一顶旧礼帽,刻意改变了自己走路的姿态,微微佝偻着背,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为生活奔波的中年职员。
他坐电车到了靠近外滩的区域,然后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中穿行。越接近目的地,他的心跳得越快,一种混合着恐惧、期待和不确定的情绪攫住了他。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门牌号。那是一家门面很小的钟表店,橱窗里摆着几只旧怀表,招牌上写着“瑞时行”,下面果然有一行小字“专修复杂机芯”。
他放慢脚步,像每一个路过的好奇行人一样,朝里面瞥了一眼。店里光线有些暗,一个老师傅正戴着寸镜,伏在工作台前专注地修理着什么。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他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在下一个路口拐弯,绕了一圈,从另一个方向再次经过钟表店。情况依旧。
是陷阱,还是安全的联络点?他无法从外表判断。
他在不远处的一家小茶馆坐了下来,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正好可以观察到钟表店的门口。他要了一壶龙井,慢慢地喝着,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个方向。
一个小时过去了,有两个客人进去修表,很快就出来了。没有可疑的人出现。
就在他准备离开,打算改日再来时,他看到一个人走到了钟表店门口。那个人穿着考究的西装,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在进门之前,似乎不经意地朝四周看了看。
魏若来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个人,他认识。是他在汇丰银行的同事,一个他曾经相当信任的人,名叫陈威廉。在出事前,他们曾一起经手过几笔重要的业务。
陈威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巧合?还是……
魏若来立刻低下头,用茶杯挡住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他看到陈威廉推门走进了钟表店。
几分钟后,陈威廉出来了,手里的公文包不见了。他神色如常地沿着街道离开,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魏若来坐在原地,浑身冰冷。
陈威廉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湖。他原本以为已经模糊的银行内部的权力倾轧、那些看似偶然的刁难、几次险些暴露的危机……许多画面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形成。
他放下茶钱,迅速离开了茶馆。他没有直接回公寓,而是换了几次电车,在热闹的商场里穿行,反复确认身后没有尾巴后,才绕路回到了石库门。
关上门,他靠在门板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如果陈威廉有问题,那么那个钟表店就绝对不安全。甚至,那则广告本身,可能就是诱饵。
他感到一阵后怕,如果今天他贸然进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但同时,陈威廉的出现,也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盏灯,照亮了迷雾中的一个方向。背叛的源头,或许就藏在汇丰银行那看似光鲜亮丽的玻璃窗之后。
他走到书桌前,看着地图上那个被圆圈标记的钟表店,拿起铅笔,在上面打了一个巨大的叉。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了地图上另一个重要的坐标——汇丰银行大楼。
他知道,他必须回去。不是回到那个地方工作,而是要以另一种身份,去揭开覆盖在真相之上的帷幕。这很危险,可能是自投罗网。
但他别无选择。
窗外,夜色渐浓。上海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不夜城迷离而危险的轮廓。魏若来站在窗前,清瘦的身影显得孤独而坚定。
他的康复期,似乎提前结束了。一场新的、更加凶险的战斗,即将开始。而这一次,他只能依靠自己,还有那个身份莫测、亦医亦谜的顾魏,所提供的那一点点微弱的、不确定的庇护。
(第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