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蛰伏与暗涌
货船事件后的几天,魏若来严格遵守着顾魏的指令,像一只真正的鼹鼠,深藏在石库门的公寓里,几乎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食物和日用品会由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定时送来,放在门口,轻轻敲三下门后便离开。魏若来从未与她打过照面。他知道,这是顾魏安排的,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他的安全。
窗外的生活依旧喧嚣,但他的世界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那张绘制了陈威廉关系网的大纸,以及那本厚厚的金融着作。
他没有再贸然尝试回忆爆炸的细节,那带来的只有头痛和混乱。 Instead,他换了一种方式,开始系统性地梳理陈威廉在汇丰银行可能经手的所有异常资金流动。
他凭借记忆,结合报纸上公开的金融信息和一些内部流传的、未被证实的市场传闻,尝试重建陈威廉的“另一本账”。这是一个极其枯燥且耗费心力的过程,需要极强的耐心和对数字的敏锐直觉。
他发现了几处值得玩味的细节。有几家看似与陈威廉毫无关联的皮包公司,在特定时间点,资金流动的节奏与陈威廉负责的几笔“正常”业务有着微妙的吻合。还有几笔看似普通的跨境汇款,收款方所在的区域,却恰好是某些敏感物资的集散地。
这些发现都只是蛛丝马迹,无法构成直接的证据,但像一块块零碎的拼图,正在他脑海中慢慢勾勒出一幅模糊的、关于背叛与利益输送的图景。
这天下午,他正在演算一组复杂的外汇套利模型,试图从中找出可能被利用的漏洞时,门外传来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不是送菜女人的三下,而是两轻一重,是顾魏。
他起身开门。顾魏走了进来,手里除了出诊包,还提着一包用油纸包着的点心。
五芳斋的桂花糕。顾魏将点心放在桌上,你以前提过喜欢。
魏若来愣了一下。他确实偶然间提起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想到顾魏还记得。一种微妙的情绪在他心底掠过,但他很快压了下去。
谢谢。他低声说。
顾魏照例为他检查了身体。恢复得不错。他收起听诊器,腿还疼吗?
阴雨天会有点酸。魏若来活动了一下左腿。
正常,注意保暖。顾魏说着,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张写满演算过程和大大小小问号的草稿纸上,有什么进展?
魏若来将他发现的几处资金流动的疑点指给顾魏看。顾魏看得很快,眼神专注。
很谨慎。顾魏评价道,这些皮包公司层层嵌套,资金在境外转了好几道,很难追查最终流向。
但模式很像。魏若来指着其中一个节点,这种利用时间差和汇率波动进行套利,同时掩盖真实资金去向的手法,需要非常专业的金融知识和对市场极其敏锐的嗅觉。陈威廉……他很擅长这个。
顾魏点了点头,手指在其中一个皮包公司的名字上点了点:这家‘昌泰贸易’,我有点印象。
魏若来立刻抬起头。
顾魏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重的上海工商名录,翻到某一页:注册资金不高,主要做南洋的橡胶和香料生意。表面上,和陈威廉,和银行,都没有任何关联。
但?魏若来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但它的注册地址,顾魏合上名录,看向魏若来,就在百乐门舞厅所在的那栋大楼里。而且,它的法人代表,是一个几乎从不露面的南洋华侨。
百乐门……又是百乐门。魏若来想起那晚顾魏出现在那里的贵宾包间。难道顾魏当时,也是在调查什么?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线索似乎又开始隐隐指向那个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陈威廉最近有什么动静?魏若来问。
很安静。顾魏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汇丰银行那边,他请了年假,说是受了惊吓,需要静养。他住进了法租界的一处高级公寓,深居简出。
他在躲避风头。魏若来断定,也是在观察。货被截,笔记本丢失,他肯定在怀疑我还没死,但又不能确定。他在等,等我们下一步的动作。
所以我们更不能动。顾魏转过身,背对着窗户,光线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耐心点,魏若来。猎人和猎物的角色,有时候会互换。让他先动,他动,才会露出破绽。
魏若来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他明白这个道理,但蛰伏的滋味并不好受。
顾魏离开前,留下了一小瓶白色的药片:帮助睡眠的,如果晚上想得太多,可以吃半片。
魏若来接过来,握在手里,药瓶还带着顾魏指尖的温度。
门关上后,魏若来看着那瓶安眠药,没有打开。他不需要药物来强制睡眠,他需要的是清醒,是时刻保持警惕。
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昌泰贸易”上。这家公司与百乐门的地理关联,以及其神秘的法人代表,无疑增加了它的可疑程度。他需要知道更多关于这家公司的信息,特别是它的资金往来和实际业务。
但如何查?他现在根本无法外出调查。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台黑色的电话机上。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危险,但或许可行。
他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拨号。他拨的是汇丰银行总机的一个记忆中的备用号码,这个号码通常用于处理一些非公开的紧急事务。
电话接通了。
您好,汇丰银行。一个训练有素的女声。
您好,魏若来刻意改变了自己的声线,使其听起来更低沉、成熟,我找信贷部的陈威廉经理。
抱歉,陈经理目前正在休假。您有急事吗?我可以帮您转接其他经理。
不用了,谢谢。魏若来快速说道,我是昌泰贸易的,关于上周那笔橡胶款项的支付问题,有些细节需要和陈经理确认一下。他之前留了一个紧急联系方式……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对方似乎迟疑了片刻。按照规定,她们不能随意透露员工信息。但“昌泰贸易”和“橡胶款项”这些关键词,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
请您稍等。女声说。
魏若来屏住呼吸,等待着。他这是在赌博,赌陈威廉确实与昌泰贸易有私下联系,并且可能在银行留下了非正式的紧急联络方式。
几分钟后,女声回来了:先生,陈经理留下的紧急联系号码是 。请您直接与他联系。
。魏若来迅速记下。谢谢。
他挂断了电话,手心全是汗。成功了!这至少证明,陈威廉与昌泰贸易之间,确实存在不寻常的联系,而且这种联系紧密到需要在银行留下紧急联络方式。
。这个号码,是哪里?
他立刻翻开上海电话号码簿,仔细查找。这个号码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政府机构、商业公司或住宅区。它是一个独立的、看似普通的号码,但正因如此,才更显得可疑。
他不敢再贸然拨打这个号码。这很可能是陈威廉的一个秘密联络点,直接拨打无异于打草惊蛇。
但有了这个号码,就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他可以将这个信息传递给顾魏,或者……那个旧书店?
他决定再等一等。顾魏说过,要耐心。
接下来的两天,魏若来继续着他的“研究工作”,同时密切关注着报纸上的任何风吹草动。关于昌隆号走私案的报道渐渐淡出公众视野,似乎真的以青帮分子走私结案了。
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平静。
但魏若来知道,这平静的海面下,暗涌从未停止。陈威廉在暗处窥伺,日本人的特务网络无处不在,而他自己,则像一根绷紧的弦,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下一个指令,或者,危机。
这天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魏若来躺在床上,听着雨点敲打窗棂的声音,左腿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想起顾魏留下的安眠药,最终还是起身,倒了一杯水,服下了半片。药效很快发作,带来一种强制性的昏沉。
在意识彻底模糊前,他仿佛又听到了那稳定而规律的、属于顾魏的脚步声,像一种安心的保证,又像一种无形的羁绊。
他知道,他的蛰伏期还远未结束。在这场漫长的、无声的战争中,他必须学会与孤独、恐惧和不确定性共存。
安眠药的效力让魏若来沉入了一段无梦的睡眠。没有爆炸的火光,没有冰冷的海水,也没有陈威廉那看似温和实则阴鸷的笑容。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疲惫的黑暗。
他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不是顾魏那规律的两轻一重,也不是送菜女人克制的三下,而是杂乱无章,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甚至可以说是粗暴。
魏若来瞬间从床上弹起,心脏狂跳。天刚蒙蒙亮,窗外雨已经停了,弄堂里还是一片寂静。谁会在这个时间这样敲门?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屏住呼吸,透过狭窄的门缝向外望去。门口站着两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其中一人还在不耐烦地继续拍打着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是顾魏的人。也不是警察,警察不会这样鬼鬼祟祟。是陈威廉派来的?还是……日本人?
魏若来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下意识地摸向袖口里的刀片,另一只手则缓缓伸向门边的一根沉重的木棍——那是他前几天从旧货市场淘来,用作防身的。
敲门声停了。门外传来低沉的交谈声,用的是日语!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魏若来对日语并不陌生,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几个词:“……确认……不在……搜查……”
他的血液几乎要凝固。日本人!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是顾魏暴露了?还是他自己之前去百乐门或者电话亭时被跟踪了?
门外的日本人似乎确认里面没有人,或者不打算再等待。魏若来听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他们是在尝试撬锁!
不能再等了!魏若来脑中飞速运转。从正门突围是不可能的。窗户?这里是二楼,楼下是坚硬的水泥地,以他现在的腿脚,跳下去非死即残。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厨房那个狭小的通风窗口。那是整间公寓唯一可能通向外面的、不被注意的出口。他之前检查过,窗口很小,而且外面是相邻两栋楼之间更窄的缝隙,尽头似乎是一堵矮墙。
赌一把!
他不再犹豫,迅速冲到书桌前,将那张写满关系网和资金疑点的草纸团成一团,塞进嘴里,强行咽了下去。粗糙的纸张摩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感,但他顾不上了。他又将几份最重要的演算稿纸塞进灶台下的煤灰里。
这时,门锁处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锁被撬开了!
魏若来抓起那根木棍,闪身躲到厨房门后。门被猛地推开,两个穿着雨衣的男人闯了进来。他们动作迅捷,一进门就分散开,一人直奔卧室,一人开始搜查客厅。
躲在厨房门后的魏若来,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翻动物品的声音,以及压低嗓音的日语交流。
“……没有……”
“……仔细搜……”
那个搜查客厅的男人,脚步正在向厨房靠近。
魏若来握紧了木棍,计算着距离和时机。就在那男人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的一刹那,魏若来用尽全身力气,将木棍朝着对方的小腿狠狠扫去!
“啊!”男人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呼,身体一个趔趄。
魏若来不等他反应,像一头发狂的豹子,猛地从门后冲出,不是攻击,而是直接扑向那个狭小的通风窗口!
“八嘎!”另一个在卧室的男人听到动静,冲了出来。
魏若来已经踩着小板凳,半个身子钻出了窗口。窗口极其狭窄,生锈的铁框刮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但他浑然不觉。他拼命地向外挤。
“抓住他!”
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脚踝,用力向后拖拽。魏若来另一只脚猛地向后蹬去,似乎踹中了什么,抓住他脚踝的力量一松。他趁机用尽最后力气,整个人从窗口滑了出去!
身体在空中短暂下坠,然后重重摔落在狭窄巷道潮湿肮脏的地面上。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不能停!
他听到头顶窗口传来日本人的怒吼,以及似乎要跟着跳下来的动静。他强忍着剧痛,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沿着巷道向尽头那堵矮墙跑去。
巷道尽头堆满了垃圾和废弃物。他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翻过那堵并不算高的矮墙,墙那边是一条更僻静的后街。
雨后的清晨,街道上空无一人。他不敢回头,凭着本能和之前勘察地形的记忆,朝着与“墨香斋”相反的方向,拼命奔跑。每跑一步,左腿都像被刀割一样疼痛,肺部火辣辣的,但他不敢停下。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到身后的任何动静,直到力气耗尽,才一头栽进一个堆满废弃木箱的角落,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安全了吗?暂时……也许。
但公寓回不去了。日本人已经盯上了那里。顾魏知道了吗?那个旧书店还安全吗?
他靠在冰冷的木箱上,感受着左腿传来的阵阵剧痛和喉咙里尚未散去的纸张摩擦感,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将他紧紧包裹。
蛰伏结束了。以一种最激烈、最危险的方式。
他现在彻底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之下,像一个受伤的猎物,在偌大的上海滩,无处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