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魏若来没有再去钟表店附近,也没有试图联系任何人。他像一只受惊的鼹鼠,更深地蛰伏在石库门的公寓里。
窗台上的栀子花开了又谢,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甜香。他按时服药,认真做复健,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书桌前。但他不再试图回忆那份丢失的账目,而是开始系统地梳理他在汇丰银行工作期间的人际网络。
他用一种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在一张大纸上绘制关系图。陈威廉的名字被放在了一个关键的位置,用红笔圈了起来。以陈威廉为节点,延伸出多条线,连接着其他同事、上级、客户,甚至包括银行的门卫和茶水间的阿姨。
他回忆每一个细节:陈威廉引荐过哪些客户,经手过哪些非常规业务,和哪些部门的人走得特别近,在出事前那段时间有什么异常表现……
记忆的碎片被一点点拼凑。他想起有一次,陈威廉无意中问起过他处理境外资金转账的备用流程,当时他只当是同事间的业务交流。还有一次,他撞见陈威廉在楼梯间和一个穿着考究、但气质并不像银行客户的男人低声交谈,看到他过来,两人立刻停止了对话。
这些当时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都成了可疑的线索。
第四天,顾魏来了。这次他来得比平时早,还带了一份刚出笼的生煎包。
吃点热的。顾魏把油纸包放在桌上。
魏若来道了谢,却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顾魏带来的几份报纸上。
顾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什么发现?
魏若来沉默了一下,指向金融版的一则公告:这家洋行,上个月被收购了。
顾魏看了看那家洋行的名字:有什么问题?
收购方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魏若来的手指在公告上轻轻点了一下,资金流向有问题。这种操作,很像……
他顿住了,没有说下去。
顾魏没有追问,转而问道:你最近出门了?
魏若来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附近走走。
顾魏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你的脉搏比上次快。伤口恢复期,情绪不宜有太大波动。
魏若来低下头:知道了。
顾魏为他换了药,留下一些新的敷料:我接下来几天要去南京参加一个医学会议。
魏若来抬起头。
顾魏整理着医药箱:大概一周。有事可以打名片上的电话,会有人接。
魏若来点点头,心里却是一沉。顾魏的离开,意味着他失去了唯一可能的后援。
顾魏走到门口,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楼下新开了一家旧书店,老板人不错。
说完,他拉开门离开了。
旧书店?魏若来走到窗边,看着顾魏的身影消失在弄堂口。这只是一个随口的提醒,还是别有深意?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下楼看看。
那家旧书店就在弄堂口拐角处,门面很小,招牌上写着“墨香斋”。店里堆满了书,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霉味混合的气息。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柜台后看书。
魏若来在店里慢慢转着,目光扫过书架上的书。大多是些旧小说、课本、杂文,没什么特别。他在一个角落停下,那里堆着一些过期的杂志和报纸。
他蹲下身,假装翻捡。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一摞用牛皮纸包着的书,感觉包装的厚度有些异常。他小心地掀开牛皮纸的一角,里面并不是书,而是几本空白的笔记本。
他的心猛地一跳。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他并不陌生。
老板。他拿起一本旧小说,走到柜台前结账。
老人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报了个价钱。魏若来付了钱,状似随意地问道:老板,这里收旧书吗?我有些金融方面的专业书,用不上了。
老人的手指在算盘上停顿了一下:金融的?不太好卖啊。他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魏若来一眼,不过,你要是有什么……特别的书,我倒是可以看看。
特别的书。魏若来明白了。这里确实是一个联络点。
他点点头:那我改天带来。
拿着那本旧小说,他回到了公寓。关上门,他靠在门上,心跳如鼓。顾魏知道这个书店。是他在医院时,顾魏就安排好的,还是顾魏本身也是这个网络的一部分?
这个发现让他既感到一丝安心,又更加困惑。顾魏的身份,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他不敢轻举妄动。在没有摸清这个联络点的底细之前,他不能贸然使用。
那天晚上,他梦见了陈威廉。在梦里,陈威廉穿着银行的制服,微笑着向他走来,手里却拿着一把枪。枪口对准他,扣动了扳机。没有声音,只有无尽的黑暗。
他惊醒过来,浑身冷汗。窗外天色微明,弄堂里传来早起人们的动静。
他坐起身,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恐惧解决不了问题。他必须主动出击,不能坐以待毙。
顾魏去了南京,这或许是个机会。少了顾魏的“保护”,也少了顾魏的“监视”。
他重新摊开那张关系图,目光在陈威廉的名字上停留了很久。然后,他拿起笔,在陈威廉和一个名叫“百乐门舞厅”的地方之间,画了一条线。
他记得,陈威廉是那里的常客。出事前几周,他去得尤其频繁。
也许,那里能找到一些线索。
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百乐门人多眼杂,是各方势力混杂的地方。但他需要信息,需要打破目前的僵局。
他计划在周末的晚上去。那天人多,更容易隐藏。
接下来的两天,他更加专注地复健,确保自己的体力能够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他反复练习几个简单的防身动作——这是在德国留学时,一个同学教他的,没想到现在可能派上用场。
他还准备了一些小道具:一包特制的烟粉,吸入后会让人短暂地咳嗽不止;一小瓶味道刺鼻的液体,必要时可以扰乱追踪者的嗅觉;还有一枚小小的刀片,藏在袖口的夹层里。
他知道这些准备在真正的危险面前可能微不足道,但至少能给他一点心理上的支撑。
周末晚上,华灯初上。魏若来换上了一套半旧的西装,头发用发油梳得整齐,戴上一副平光眼镜,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公司职员。
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物品,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公寓的门。
弄堂里很安静,与不远处霞飞路的喧嚣形成对比。他走出弄堂,叫了一辆黄包车。
先生去哪?车夫问。
百乐门。魏若来说出这三个字时,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黄包车汇入车流,朝着那个上海滩最纸醉金迷的地方驶去。魏若来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里的那枚刀片。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是线索,是陷阱,还是又一次生死考验。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这是他在黑暗中,为自己点燃的第一盏微弱的灯。
(第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