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若来放下茶钱,快步下楼,穿过街道,低着头走进了“清韵”浴室。
前台伙计迎上来,他哑着嗓子说:找王老板。这是陈威廉有时会用的化名。
伙计看了他一眼,指了指男宾部:里面请。
魏若来走进更衣区。里面雾气氤氲,人不多。他一眼就看到了陈威廉脱下的西装和皮鞋,放在一个储物柜旁边的长凳上。那个真皮笔记本,果然就放在西装上衣的内袋里,露出一个角。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个西装男子随时可能回来。
他快步走过去,假装系鞋带,蹲下身,用身体挡住手部的动作,迅速而轻巧地抽出了那个笔记本。然后,他站起身,自然地走向旁边的洗手间。
走进隔间,锁上门。他靠在门上,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然后立刻翻开笔记本。
笔记本里记录着很多杂事,但他很快找到了关于今晚交易的信息。用只有他们小组内部才懂的隐语记录着:
亥时三刻,三号码头,昌隆号。验货:箱底红漆标记‘h’。接头:手持《申报》,问‘有今晚的船期吗?’,答‘风大,可能晚点’。交接后,尾款结清。
魏若来迅速记下这些关键信息,然后将笔记本塞进自己的工装内袋。他不能放回去,时间来不及,而且拿走笔记本本身,也能给陈威廉制造混乱和警告。
他推开隔间门,低着头,快步向外走去。
就在他即将走出男宾部时,迎面撞上了一个人。是那个西装男子!他显然已经处理完外面的骚乱,回来了。
西装男子看了魏若来一眼,眼神锐利。
魏若来心里一紧,但脚下未停,含糊地说了声“借过”,侧身从他旁边挤了过去,脚步加快。
站住!身后传来西装男子低沉的声音。
魏若来没有回头,反而跑了起来。
追!他听到西装男子的低喝和急促的脚步声。
他冲出浴室大门,沿着街道狂奔。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和叫喊声。街上的行人纷纷侧目。
他拐进一条小巷,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左冲右突。但他的体力毕竟没有完全恢复,左腿开始传来刺痛感。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眼看就要被追上,他猛地将手伸进衣袋,掏出那包烟粉,向后一扬。
咳咳……身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他趁机又拐进一个更窄的弄堂,脱下工装外套和鸭舌帽,扔进一个垃圾堆,露出里面早就穿好的另一件灰色上衣。然后他放慢脚步,混入稀疏的人流中,朝着与公寓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了很远,确认彻底安全后,他才叫了一辆黄包车,绕了一个大圈,回到了石库门。
关上公寓门,他瘫坐在地上,汗水早已湿透衣背。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左腿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成功了。他拿到了关键信息,并且安全逃脱。
但危机并未解除。陈威廉丢了笔记本,一定会警觉。今晚的交易,会不会取消?或者加强戒备?
他必须通知自己人,拦截这批货。可是,通过那个旧书店老人吗?来得及吗?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多了。
还有一个更直接,但也更冒险的选择——顾魏。顾魏认识那个“刘局长”,或许能通过官方的渠道,以检查为名,扣下那批货?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顾魏的身份太可疑了。他无法信任。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九点四十。
时间不多了。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快速写下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关键信息:亥时三刻(晚九点四十五至十点),三号码头,昌隆号,箱底红漆‘h’,无线电器材,西药,日方已知。
他必须冒险再去一次“墨香斋”。这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将字条塞进口袋,再次打开了公寓的门,融入了夜色之中。
夜色浓稠,魏若来像一道影子,贴着墙根疾走。弄堂里很安静,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婴儿的啼哭。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左腿的旧伤开始发出尖锐的抗议,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加快速度。九点四十了,距离交易时间只剩不到一个小时。
“墨香斋”的卷帘门已经彻底拉下,里面透不出一丝光亮。魏若来的心沉了下去。他绕到后巷,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侧门。他按照记忆中组织内紧急联络的方式,三长两短地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敲了一遍,更急促了些。
还是死寂。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老人不在?还是出了意外?难道这个联络点已经暴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的沙,无情地宣告着那批重要物资落入敌手的倒计时。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他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砖墙,缓缓滑坐在地上。失败了?他冒着生命危险拿到情报,却无法传递出去?那些在爆炸中牺牲的同伴,他们的血就白流了吗?
不!还有一个办法。一个他极度不愿,却又不得不考虑的办法——顾魏。
那个身份莫测,出现在百乐门,与什么“刘局长”关系匪浅的顾医生。他是敌是友?此刻去找他,是不是自投罗网?
魏若来猛地站起身。他没有时间犹豫了。无论顾魏是何种身份,此刻,他是唯一可能扭转局面的希望。赌一把!赌顾魏救他,并非全然出于医生的职责;赌顾魏那句“快回去”,背后藏着的是保护而非监视。
他冲出后巷,跑到大街上,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电话亭。不远处,一个红色的公共电话亭立在街角。
他冲进去,反手关上门,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只印着名字和号码的名片。投币,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力拨动了转盘。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每一声都敲击在他的神经上。快接!快接!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电话被接起了。那边没有说话,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顾医生,”魏若来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奔跑而嘶哑不堪,“是我,魏若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顾魏平静无波的声音传来:“什么事?”
“我需要立刻见你,非常紧急!”魏若来语速极快,“关乎一批重要的……医疗物资。”
他刻意模糊了“无线电器材”,用了“医疗物资”代替。
“你在哪里?”顾魏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我在……”魏若来报出了电话亭旁边一个显眼建筑物的名字。
“待在原地,别动。”顾魏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魏若来握着传来忙音的话筒,靠在电话亭的玻璃壁上,大口喘息。顾魏没有问他为什么没听他的话“快回去”,没有问他如何知道这个号码,甚至没有多问一句细节。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让他更加不安。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煎熬。他紧紧盯着街道,既期待看到顾魏的车,又害怕看到的不仅仅是顾魏。
大约七八分钟后,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路边停下。车门打开,顾魏走了下来。他依旧穿着便装,神色在路灯下显得有些模糊。
魏若来推开电话亭的门,快步走了过去。
“上车。”顾魏拉开车后门。
魏若来迟疑了一下,钻了进去。顾魏随后坐进驾驶位,发动了汽车。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顾魏没有问他要去哪里,也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开着车。
魏若来坐在后座,看着顾魏冷静的侧影,终于忍不住开口:“今晚十一点,三号码头,昌隆号货轮,有一批伪装成医疗器材的无线电器材和西药要被运走,接货的是陈威廉和青帮的人,日本人可能也知道了。”
他一口气说完,紧紧盯着顾魏的反应。
顾魏握着方向盘的手纹丝不动,甚至连车速都没有变化。他只是通过后视镜淡淡地瞥了魏若来一眼:“消息来源?”
“我亲眼看到了陈威廉的交易记录。”魏若来避重就轻。
“你想怎么做?”
“截下这批货!不能让它落到日本人或者陈威廉手里!”魏若来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
顾魏沉默地开着车,转过一个弯,方向似乎是朝着码头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低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公开拦截,会打草惊蛇,暴露很多事。”
“那就秘密截下!或者找个由头检查扣留!”魏若来几乎是在恳求,“顾医生,这批货很重要!”
顾魏没有再说话。车内只剩下引擎的低鸣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车子最终没有驶向码头,而是在离码头区还有一段距离的一个僻静街角停下。顾魏熄了火,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魏若来。路灯的光线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
“魏若来,”顾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重量,“你确定要这么做?一旦插手,你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现在‘应该’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魏若来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从我活下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回头路了。”
顾魏凝视了他几秒钟,然后缓缓点了点头:“好。”
他拿出一个魏若来从未见过的、样式精巧的便携电台,开始熟练地调频,然后对着话筒,用德语快速而清晰地说了一段话。魏若来的德语足以让他听懂,顾魏是在调动人手,指令明确:伪装成水上缉私队,在昌隆号进入内河航道后实施“例行检查”,重点搜查箱底有红漆标记“h”的货箱,发现违禁品立即扣押,人员控制,行动保密。
魏若来震惊地看着顾魏。他不仅相信了自己,而且立刻调动了似乎是他直接掌控的力量?顾魏到底是什么人?
结束通话,顾魏收起电台,重新发动汽车:“我送你回去。”
“我想去码头。”魏若来说。
“不行。”顾魏断然拒绝,“太危险。回去等消息。”
这一次,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魏若来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地靠回座椅。他知道顾魏是对的。他现在出现,只会添乱。
车子朝着石库门的方向驶去。两人一路无话。到达公寓楼下,顾魏没有下车。
“回去,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顾魏看着前方,声音平静,“明天,我会给你消息。”
魏若来下了车,看着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消失在夜色中。他站在清冷的夜风里,感觉自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
他回到冰冷的公寓,没有开灯,直接走到窗前,望向码头的大致方向。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见。
时间缓慢地流逝。十一点,十一点半,十二点……
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几声短促的警笛声,又或许只是他的幻觉。
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等待着未知的结局,等待着顾魏的“消息”,也等待着命运对他的最终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