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魏离开后的每一分钟都显得格外漫长。
魏若来在安全屋里踱步,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不过七步距离。他第三次检查怀表——顾魏才离开了二十分钟。
窗外,法租界的夜晚安静得近乎诡异。与一街之隔的日占区相比,这里仿佛另一个世界。偶尔有汽车驶过,车灯的光斑在天花板上流转,像无声的电影。
魏若来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取出顾魏藏在地板缝隙中的文件副本。这是一份物资清单的抄本,记录了“昌隆号”货轮上装载的部分文物。他的目光停留在一行字上:“西周青铜鼎,高四十七厘米,重十八公斤,内有铭文。”
他想象着这件千年古物被装入木箱,即将漂洋过海,永远离开故土的模样。然后他想起顾魏——那个总是冷静得近乎冷漠的男人,此刻正带着这些文物的证据,独自穿行在上海的夜色中。
魏若来突然意识到,他对顾魏的了解其实少得可怜。他们相识不过数月,因共同的任务而成为搭档。顾魏很少谈论自己,魏若来只知道他曾在英国学医,回国后却没有像其他海归一样在大医院就职,而是选择了这条危险的道路。
“医生为什么要做这个?”魏若来曾经问过。
顾魏当时正在擦拭手枪,头也不抬:“有些人治病,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我选择这条路,也是一样。”
此刻,魏若来才隐约明白那句话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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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魏沿着昏暗的街道快步行走,左腿的伤口随着每一步隐隐作痛。他必须集中精力,才能不让这种疼痛影响判断。
华懋饭店距离居尔典路约三公里,在平常日子里,这段路不算什么。但今夜,每一道街灯的光晕下都可能隐藏着危险。
在一个十字路口,他停下脚步,观察四周。法租界的巡捕正在两个街区外设卡检查。顾魏迅速转入一条小巷,决定绕道而行。
小巷深处,一个孩子蹲在路边哭泣。顾魏本能地停下脚步。孩子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双手捂着腹部。
“怎么了?”顾魏用上海话问道。
孩子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肚子疼...”
顾魏蹲下身,借着微弱的光线观察孩子的面色。他轻轻按压孩子的腹部,在右下腹感到明显的肌紧张和反跳痛。
“阑尾炎。”顾魏低声判断。他环顾四周,“你家人在哪里?”
孩子指向巷子深处:“妈妈在屋里,她病了,不能起来。”
顾魏看了一眼怀表。他只剩下一个小时的时间赶到华懋饭店。但眼前这个孩子,如果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因阑尾穿孔而丧命。
医者的本能与任务的紧迫在他内心激烈交战。
“来,带我去见你妈妈。”最终,顾魏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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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若来在安全屋里坐立不安。已经过了一个小时,顾魏没有任何消息。
他走到窗边,仔细观察街道。一切如常,但这种平静反而让他更加不安。日本人既然已经掌握了顾魏的特征,绝不会轻易放弃搜捕。
魏若来想起昨日在码头上,顾魏毫不犹豫地回头救他时的眼神。那一刻,他从这个总是冷静自持的男人眼中看到了别样的情绪。
他们之间从未言明什么。在这个动荡的年代,个人感情显得如此奢侈。但魏若来无法否认,当顾魏说“你先走”时,他心中的刺痛并非仅仅源于对同伴的担忧。
又过了二十分钟。魏若来开始认真考虑出门寻找顾魏的可能性。他检查了手枪,弹匣是满的。然后他注意到顾魏留下的帆布包——那是他们从住所带出来的,里面装着顾魏的私人物品。
犹豫片刻,魏若来打开了帆布包。里面除了几件衣物和一些现金,还有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他从未见过顾魏使用这个本子。
魏若来翻开笔记本,里面是顾魏工整的字迹。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并非工作记录,而是一些零散的随笔和医学笔记。
“十月七日,今日救治一名枪伤患者。子弹穿过肺部,需持续引流。若魏在,应能协助更好...”
魏若来愣住了。他继续翻看。
“十月十二日,见魏与孩童交谈,神色温和,与平日判若两人。想起在伦敦时,也曾向往平凡生活...”
字迹在这里中断,仿佛书写者自觉失言,不愿继续。
魏若来合上笔记本,手指微微颤抖。那些简短的句子,像是无意中窥见的秘密,让他心跳加速。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魏若来立即收起笔记本,持枪躲到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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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魏跟随孩子来到一栋破旧的石库门房子前。屋内灯光昏暗,一位妇女躺在床上,咳嗽不止。
“妈妈,这个医生来看我了。”孩子跑到床边。
顾魏快速检查了妇女的状况,是严重的肺炎。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急救包——作为一名医生,即使是在执行危险任务时,他也习惯带着它。
“你先躺下,”顾魏对孩子说,“我需要为你检查。”
在简陋的条件下,顾魏完成了对孩子的诊断。确实是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即手术。他看了一眼怀表,已经九点十分。他来不及去华懋饭店了。
顾魏沉思片刻,从急救包中取出纸笔,快速写下一张字条,然后掏出一些钱,交给那位生病的母亲。
“听着,”他对妇女说,“你拿着这张字条和钱,带孩子去仁济医院,找张惟德医生。他会免费为孩子手术。就说是我介绍的,顾魏。”
妇女感激地点头,挣扎着想下床道谢。
“不必,”顾魏阻止她,“快去吧,孩子的病不能耽误。”
离开那栋房子时,顾魏再次看表。九点二十五分。他已经错过了与斯诺见面的最佳时机。
站在昏暗的巷子里,顾魏第一次感到了迷茫。作为一名医生,他救了那个孩子;但作为一名守护者,他可能已经失去了将文物证据送出去的最后机会。
他想起魏若来还在安全屋等待。想起那张去香港的船票。想起那些即将流失海外的国宝。
深吸一口气,顾魏做出了决定。他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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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若来在门后屏息等待。脚步声在门外停顿,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门开了,顾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魏若来放下枪,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你回来了。”
顾魏关上门,脸色疲惫:“情况有变。我没能见到斯诺。”
他简要叙述了遇到生病孩子的事情,省略了细节,但魏若来能想象出当时的抉择有多艰难。
“那么,那些证据...”魏若来问。
“还在我这里。”顾魏拍了拍胸口,“但我有了新的想法。”
他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明天早上,有一架国际红十字会的专机离开上海,前往香港。机上有一位我认识的英国医生,他可能会帮忙。”
“可能?”
顾魏转身,脸上是魏若来从未见过的无奈:“在目前的情势下,没有人能保证什么。”
两人沉默地对视。安全屋里只有怀表的滴答声。
“我看了你的笔记本。”魏若来突然说。
顾魏愣了一下,眼神微变:“你不该看那个。”
“为什么?”魏若来向前一步,“为什么从不告诉我这些?”
“告诉你有何意义?”顾魏的声音依然平静,但魏若来听出了一丝波动,“在这个时代,个人感情是奢侈品。”
“即使是奢侈品,也有人需要。”魏若来轻声说。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哀伤。
顾魏转过身,面向窗户:“明天,你去码头,乘船去香港。我会设法把证据送上飞机。如果我们都能成功,就在香港汇合。”
“如果失败呢?”
顾魏没有回答。
魏若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在窗前:“在德国的时候,我见过许多人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敢拥有。但后来我明白,正因为可能失去,才更应该珍惜拥有的每一刻。”
顾魏转头看他,夜色中,他的眼神复杂难辨:“魏若来,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魏若来打断他,“我们都有各自的使命。但使命完成之后呢?如果还有之后...”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明确。
顾魏久久地看着他,最终轻声说:“等到了香港,我们再谈这个。”
这是个承诺,也是个希望。魏若来点点头,不再逼迫。
那一夜,两人轮流守夜。当魏若来值勤时,他借着月光观察顾魏睡着的面容。那张总是紧绷的脸在睡梦中显得柔和许多,眉头却依然微蹙,仿佛连梦境中都在为某种责任所困扰。
魏若来想起笔记本中的那句话:“想起在伦敦时,也曾向往平凡生活...”他忽然明白,顾魏内心深处,或许也藏着对平常日子的渴望。
凌晨四点,顾魏醒来接替守夜。魏若来躺在那张唯一的床上,枕头上还残留着顾魏的气息——消毒水、汗水和一种独特的、属于顾魏的味道。
他在这气息中入睡,梦境光怪陆离。他梦见与顾魏在香港的街头漫步,没有任务,没有危险,只有平静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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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时,魏若来被轻轻摇醒。
“该准备了。”顾魏已经收拾妥当,脸上的疲惫被惯常的冷静所取代。
两人默默地收拾行李。顾魏将文件和胶卷重新分配,一部分自己携带,一部分交给魏若来。
“如果我们走散了,任何一人到达香港,都要设法将这些公之于众。”顾魏嘱咐道。
魏若来点头,将分到的证据小心地藏在内衣特制的口袋里。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上海的晨雾中显得朦胧而柔和。这是他们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个早晨。
“走吧。”顾魏说。
他们离开安全屋,沿着楼梯向下。每下一级台阶,就离分别更近一步。
街道上,清晨的上海正在苏醒。送奶工推着车子吱呀作响,早点的香味从街角飘来。这一切平凡的场景,在今天看来却格外珍贵。
顾魏拦下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那是前往码头的方向。
车上,两人并肩而坐,手臂偶尔相碰。每一次轻微的接触,都让魏若来心跳加速。他偷偷看向顾魏,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
“到了香港后,”顾魏突然开口,“如果我还没到,你去皇后大道中的一家叫‘杏林’的诊所等我。”
魏若来记下这个名字:“杏林...是你的诊所?”
“曾经是。”顾魏看向窗外,“我离开香港时,托付给了一位朋友。”
这是顾魏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的过去。魏若来感到一丝欣慰。
出租车在距离码头两个街区的地方停下。顾魏认为这样更安全,避免直接暴露在码头的检查点前。
下车后,他们站在街角,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
“我会在船上等你,直到最后一刻。”魏若来说。
顾魏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个,你带着。”
魏若来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把手术刀,闪着冷冽的银光。
“必要时,它可以救命。”顾魏解释道,“也比枪更隐蔽。”
魏若来将手术刀小心收好。然后,他做了一件思考已久的事情——上前一步,轻轻拥抱了顾魏。
这个拥抱很短暂,几乎刚一接触就分开了。但在那一瞬间,魏若来感觉到顾魏的身体微微僵硬,然后是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保重。”魏若来说。
“你也是。”顾魏回应,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没有更多告别的话语,他们转身走向不同的方向。魏若来朝着码头,顾魏朝着未知的目的地。
魏若来没有回头。他知道,回头只会让离别更加艰难。他握紧了口袋里的船票和手术刀,感受着它们带来的微小勇气。
码头的轮廓在前方逐渐清晰,人群开始拥挤。魏若来深吸一口气,融入人流中。
在他的身后,上海的天空渐渐亮起,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和顾魏的命运,如同这晨雾中的黄浦江,流向未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