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云层上方平稳飞行,引擎的轰鸣成了机舱内唯一的背景音。魏若来为顾魏处理好肩伤,又检查了腿上的旧伤,确认暂无大碍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谢谢你。”顾魏靠在座椅上,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明,“你的急救技术比我想象的要好。”
魏若来轻轻擦拭手上的血迹:“在德国时,有个朋友总说,乱世之中,多一项技能就多一分生机。”他没有提及那个朋友已在纳粹的集中营中失踪。
安德森从驾驶舱走出来,神情复杂:“飞行员说我们燃料充足,五小时后抵达香港。但问题是——”他压低声音,“日本人已经通知了香港当局,说我们劫持了红十字专机。”
机舱内一片寂静。
“劫持?”周明不可置信地重复,“我们明明是...”
“在日本人的版本里,我们就是恐怖分子。”安德森苦笑,“更糟的是,他们声称我们携带了危险物品。”
魏若来与顾魏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些文件和胶卷此刻就藏在他们的衣服内衬里,正是日本人所谓的“危险物品”。
“香港方面会相信这种说法吗?”魏若来问。
安德森摇头:“不确定。但香港目前处境微妙,英国人不想得罪日本人。我们降落时很可能面临逮捕。”
顾魏挣扎着坐直身体:“不能降落在启德机场。我们必须改变目的地。”
“但燃料不够飞到其他地方。”安德森说,“而且飞行员不会同意改变航线,他是奉命行事。”
魏若来站起身:“让我和他谈谈。”
他走向驾驶舱,敲了敲门。副驾驶开门后,魏若来用流利的德语说道:“我想你们不希望这架飞机被卷入国际纠纷。”
正驾驶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警惕。魏若来注意到他胸牌上的名字——汉斯·穆勒。
“你是谁?”穆勒用德语问。
“一个能帮你避免外交灾难的人。”魏若来平静地说,“如果按计划降落,你和你的机组人员将成为日本非法扣押红十字物资的人证。你认为东京会允许你们平安回到欧洲吗?”
穆勒的脸色微微变化。魏若来知道击中了他的顾虑。
“你有什么建议?”穆勒谨慎地问。
“在广东某个偏僻机场降落,那里有我的朋友接应。”魏若来撒谎道,“你们可以把飞机被‘劫持’的责任推给我们,然后安全返回。”
穆勒与副驾驶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在考虑这个提议。
就在这时,魏若来眼角瞥见周明正悄悄向顾魏的方向移动,手中似乎握着什么闪亮的东西。
“小心!”魏若来大喊,同时冲向周明。
周明手中的注射器已经快要触及顾魏的脖颈。魏若来猛地将他扑倒在地,两人扭打在一起。
“你干什么?”安德森震惊地喊道。
顾魏试图起身帮忙,却因肩伤而跌回座位。
周明虽然年轻,力气却出奇地大。他翻身将魏若来压在身下,注射器直刺向魏若来的眼睛。魏若来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两人僵持不下。
“为什么?”魏若来从牙缝中挤出问题。
周明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为了新中国!”
话音刚落,一声枪响震动了整个机舱。周明的身体猛地一震,然后软软地倒在一旁。他的后背心脏位置,一个弹孔正汩汩冒血。
顾魏持枪的手缓缓放下,脸色苍白如纸。
安德森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上帝啊...”
魏若来推开周明的尸体,艰难地爬起来。他检查了周明手中的注射器,里面是一种无色液体。
“氰化物。”顾魏虚弱地说,“瞬间致命。”
“他说‘为了新中国’...”魏若来困惑地重复。
顾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不是日本人派来的。他是‘觉醒社’的人。”
“觉醒社?”安德森疑惑地问。
“一个激进组织,他们认为任何与外国人合作的行为都是卖国。”顾魏解释道,“包括保护文物外流——即使是为了避免它们被日本人掠夺。”
魏若来想起周明之前那些过于巧合的出现和帮助,不禁感到一阵寒意。这个年轻人从一开始就在演戏,等待时机夺取那些证据,甚至不惜杀人。
“但他为什么要杀你?”魏若来问顾魏。
顾魏苦笑:“因为在他们眼中,我是最危险的——一个与西方势力勾结,还试图将‘国宝’送往国外的中国人。”
机舱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
穆勒从驾驶舱探出头来,看到尸体后脸色大变:“发生了什么?”
“一个叛徒。”魏若来简短地回答,“现在,关于改变航线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穆勒盯着尸体看了几秒,终于点头:“告诉我们坐标。”
一小时后,飞机开始下降。透过舷窗,可以看到下方是连绵的丘陵和零散的村庄,并非香港的高楼大厦。
“我们在哪里?”安德森问。
“广东境内,一个废弃的军用机场。”魏若来说,“抗战初期修建的,后来被遗忘了。”
顾魏疑惑地看了魏若来一眼,显然对他如此熟悉中国地形感到意外。魏若来没有解释,只是帮助他做好降落准备。
飞机颠簸着降落在杂草丛生的跑道上。停稳后,穆勒打开舱门,一股湿热的风立刻灌入机舱。
外面是一片荒芜,远处有几栋破败的建筑,杳无人烟。
“现在怎么办?”安德森担忧地问。
魏若来望向远方:“等。”
半小时后,就在穆勒开始焦躁不安时,两辆吉普车从树林中驶出,扬起一片尘土。车子在飞机旁停下,几个穿着平民服装但举止明显是军人的人跳下车。
为首的是一个精干的中年男子,他快步走到舷梯下,抬头望着机舱内的众人。
“请问,哪一位是顾魏医生?”他用带点口音的普通话问。
顾魏在魏若来的搀扶下走到舱门口:“我是顾魏。”
男子露出笑容,敬了一个军礼:“八路军东江纵队特务连连长,赵远之。奉上级命令,特来接应。”
安德森和德国机组人员都愣住了。魏若来却似乎早有预料,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顾魏转向魏若来,眼中满是疑问。
“在船屋时,我不仅找了药品,还发送了一条求救信息。”魏若来轻声解释,“通过周明不知道的渠道。”
赵远之走上前:“顾医生,您和您的同伴安全了。请把那些文件交给我们吧,我们会确保它们被妥善利用,揭露日本的掠夺行为。”
顾魏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衣服内衬中取出那些用油布包裹的文件和胶卷。就在他要递出去时,魏若来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等等。”魏若来说,目光直视赵远之,“我想先确认一件事——你们准备如何利用这些证据?”
赵远之微微皱眉:“当然是公之于众,让全世界看到日本的暴行。”
“通过什么渠道?”
“这个...上级自有安排。”
魏若来摇头:“不行。我们必须知道具体计划。这些文件中有部分涉及上海各界名流与日本人的勾结,如果处理不当,会害死很多无辜的人。”
赵远之的脸色沉了下来:“魏先生,我理解您的顾虑,但这是战争时期,有些牺牲不可避免。”
“不必要的牺牲就应该避免。”顾魏突然开口,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定,“我是医生,我的职责是救人,不是决定谁该死。”
气氛突然紧张起来。赵远之身后的士兵们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安德森不安地后退一步,德国机组人员更是面露恐惧。
就在这僵持时刻,远处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又一队人马出现在机场边缘,这次是几辆黑色轿车。
赵远之脸色大变:“国民党的人!他们怎么知道的?”
轿车在不远处停下,十几个穿着中山装的人下车,为首的是一名戴金丝眼镜的文雅男子。
“看来我们赶上了一出好戏。”文雅男子微笑着说,“赵连长,好久不见。”
赵远之冷哼一声:“李处长,你们的鼻子还真灵。”
被称作李处长的男子转向顾魏和魏若来:“顾医生,魏先生,鄙人李振寰,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奉上级命令,来接二位和那些重要文件回重庆。”
魏若来感到顾魏的手微微收紧。他们刚从日本人的虎口脱险,又陷入了国共两派的争夺中。
李振寰继续道:“二位不必担心,委员长对你们的行为十分赞赏,将亲自接见...”
“然后把这些文件锁进保险柜,等到合适的政治时机再拿出来,是吗?”赵远之讥讽道。
李振寰面不改色:“国家大事,自有上级权衡。”
顾魏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疲惫与讽刺:“所以,在这些‘大事’中,那些文物的命运就无关紧要了,是吗?”
两方人马都沉默下来。
魏若来扶着顾魏,轻声道:“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们会一起到达香港。”
顾魏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魏若来转向对峙的双方,提高了声音:“文件和胶卷,我们会亲自带到香港,通过国际媒体公之于众。不偏向任何一方,只陈述事实。”
李振寰摇头:“魏先生,这恐怕由不得你们...”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飞机引擎声打断。那架红十字专机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启动,正在跑道上缓缓转向。
穆勒从驾驶舱窗口大喊:“不想被留在这里的就快上来!”
魏若来毫不犹豫地扶着顾魏转身奔向飞机。安德森和机组人员紧随其后。
“拦住他们!”李振寰下令。
赵远之几乎同时喊道:“保护他们!”
顿时,机场上陷入混乱。两派人马互相牵制,为魏若来等人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他们冲上飞机,穆勒立即关闭舱门,加大油门。飞机在粗糙的跑道上颠簸加速,将枪声和叫喊声甩在身后。
“这次又去哪里?”安德森喘着气问。
“原计划。”魏若来坚定地说,“香港。”
顾魏靠在他肩上,因疼痛而微微颤抖,但眼中却有着难得的光彩:“你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是吗?”
魏若来轻轻握住他没受伤的手:“我说过,我会带你安全到达香港。”
飞机冲上云霄,下方是连绵的绿色山峦和蜿蜒的河流。他们的旅程还未结束,但此刻,在万米高空,两人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希望。
而在他们身后,那两方人马仍在荒废的机场上对峙,仿佛是这个分裂国家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