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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的霉味像块泡透了尸水的棉絮,往鼻腔里钻时带着三层腥气——最底下是铁锈的冷,像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铁锚,刮得鼻腔发疼;中间裹着腐烂的甜,是老鼠尸身烂在淤泥里的味,黏在舌尖化不开;顶上还压着层化不开的潮,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堵在喉咙口,咳不出,咽不下,只能任由那股腥甜冷潮在肺里慢慢发涨。

我是被铁链的“咔啦”声拽醒的。不是手腕动了,是铁镣嵌进肉里的地方被地心引力扯得发疼,那痛感像无数根烧红的针,顺着血管往天灵盖扎,扎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皮重得像粘了块湿抹布。

睁眼的瞬间,额头的血痂先裂开了。新结的痂壳薄得像被雨水泡软的蝉翼,底下的血珠早把睫毛粘成了一绺一绺,根根发紧,一睁眼就被扯得生疼,像有人用镊子夹着睫毛往外拽。视线里先是漫过一片红雾,红得发暗,像蒙着层浸了血的纱布,慢慢才浮出模糊的轮廓:手腕上的铁镣磨得发亮,内侧嵌着层暗红的血垢,是皮肉与铁锈反复摩擦后凝成的硬壳,厚得像凝固的岩浆,裂纹里还嵌着细碎的皮肉。稍微晃一下,就有细肉丝从痂壳的裂缝里抽出来,挂在镣环上,晃晃悠悠的,像串没穿好的红线,风一吹就跟着颤。

手背的伤口更糟。前几天被鞭子抽翻的皮肉还没长好,此刻贴着铁镣的地方已经化脓,黄白色的脓水混着血往下淌,稠得像被稀释的沥青,坠在指尖时先拉成道细弦,断了,才“嗒”地砸在水泥地上。地上早积了摊深色的渍,新滴的脓血水砸上去,溅开细小的水花,又慢慢晕开,像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圈。那“嗒、嗒”声在死寂里格外清,像漏雨的屋檐,只是漏下来的不是水,是带着腥气的血肉。

铁镣与手腕相贴的地方发烫,是化脓的伤口在烧,烧得骨头缝里都发疼。我试着动了动手指,指节刚弯到一半,手背的皮肉就被扯得翻卷起来,露出底下嫩红的肉芽,沾着的脓水顺着指缝往下流,滴在镣环上,“滋”地一声,混着铁锈味腾起缕细烟。

头顶那盏钨丝灯吊在根锈成褐红色的铁钩上,铁钩的弯处积着层厚锈,像敷了层干涸的血痂,轻轻一碰就能簌簌往下掉渣。挂钩的线绳被老鼠啃得只剩半指宽,露出里面发黄的麻线纤维,像只被拔秃了毛的尾巴,在穿堂风里晃晃悠悠,每晃一下,灯泡就跟着打个趔趄,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像只快断气的虫子在哼。

灯泡的玻璃罩上蒙着层黑灰,是经年的油烟和霉斑混在一块儿,边缘还粘着半只死蚊子的尸骸,翅膀被烤得发脆。它忽明忽暗地喘着气,亮时能把墙面照得发白,暗时又缩回团昏黄,像只在眨动的浑浊眼珠。就在这明暗交替里,墙面的狰狞慢慢显出来——那墙皮早被潮气泡得发涨,大片大片地卷起来,像起了层溃烂的皮,卷边处还挂着些暗红的碎屑,是干透的血沫子。

墙面上的血渍是老住户了。大片的深褐像被泼翻的浓墨,边缘却泛着点紫黑,是皮肉被鞭子抽飞时溅上去的,能看见细碎的组织渣嵌在墙缝里,像没刮净的肉末;长条形的血痕歪歪扭扭,是拖拽躯体时留下的,末端拖出道浅淡的尾,像条爬过的血蛇,蛇腹处还粘着几根灰发,不知是谁的;最触目的是那几处喷溅状的暗红,星星点点的,大的像指甲盖,小的像针尖,是咳血时没捂住嘴喷上去的,在昏黄的光里泛着冷光,像撒了把凝固的血珠。有处血点正落在块翘起的墙皮上,墙皮一动,血点就跟着颤,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墙上渗出血来。

墙角的铁桶锈得快散架了,桶身布满蜂窝似的孔洞,边缘卷成波浪形,像朵被揉烂的铁皮花。桶底积着半桶发绿的污水,水面浮着层油亮的绿沫,是霉菌和腐烂物熬出的浆,凑近了能闻见股馊臭的甜,像烂西瓜泡在了粪水里。污水里漂着半只死蟑螂,肚子鼓得像颗发黑的豆子,六条腿蜷成团,被水泡得发胀发白,只剩壳还硬挺挺的。

另一只活蟑螂正顺着桶壁往上爬。它的甲壳是油亮的黑,触须在昏暗中快速颤动,像两根探测敌情的天线。爬过桶壁的锈迹时,甲壳刮着铁锈发出“沙沙”的轻响,快到桶口时,突然脚下一滑,顺着桶壁滚下来,正好落在我脚边的血渍里。

那血渍是刚结的痂,还带着点黏性。蟑螂的六条细腿刚沾上去就被粘住了,它急得原地打转,触须绷得笔直,后腿拼命蹬着血痂,却只在上面划出几道浅痕,腿尖的细毛全被血粘成了绺。挣扎的“沙沙”声在这死寂里格外清,像有人用指甲在砂纸上来回刮,又像片干树叶被风卷着蹭过地面。它越挣,血痂就粘得越紧,最后连翅膀都被扯得微微张开,露出底下发白的翅膜,像块被撕破的薄纸。

这时灯泡突然亮了一瞬,强光把蟑螂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像只张牙舞爪的怪物。可下一秒灯泡又暗下去,那影子跟着缩成团,只剩脚边的“沙沙”声还在继续,混着灯泡的“滋滋”声,在这满是血味和馊臭的地下室里,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

“醒了?”

声音从右前方的阴影里钻出来,不是飘,是带着点刻意的漫不经心,像片浸了油的羽毛,慢悠悠落在满室的腥气上。裹着的香水味浓得发腻,前调是冲鼻的玫瑰香精,中调混着股甜得发齁的脂粉气,后尾却坠着点劣质烟草的涩——这股味撞进地下室的霉腥里,像把廉价的香水瓶摔进了粪堆,呛得人鼻腔发酸,偏又挥之不去。

紧接着是高跟鞋的声响。“笃、笃、笃”,细高跟的金属鞋跟敲在水泥地上,每一下都凿得很实。起初在走廊尽头,声儿闷,像隔着层棉花;拐进地下室门口时突然清了,“笃”的一声,带着点回声,像块冰砸在铁板上;再往前挪,节奏慢了些,一步一顿,间隔得匀匀的,像在数着地上的血渍——那是种掌控者的从容,知道猎物跑不了,便故意拖着步子,让恐惧在这“笃笃”声里慢慢发涨。

等那声音停在三步外时,我才借着灯泡忽明的光看清她。

洛红穿了件酒红色的旗袍,丝绸料子在暗光里泛着层油亮的光,像浸了血的缎子。领口的盘扣是翡翠色的,大概是假玉,在光下透着点发僵的绿,扣眼处的丝线磨得发亮,显见得是常穿的。旗袍的开衩快到大腿根,露出来的小腿白得晃眼,不是自然光下的暖白,是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冷白,皮肤紧绷着,连腿骨的轮廓都看得清,与这满墙血渍、满地脓水的环境撞在一块儿,刺得人眼睛生疼。

她的右手抬着,指尖夹着支细长的女士烟,烟身是银白的,印着极小的玫瑰花纹。猩红的蔻丹指甲掐在烟身三分之一处,指甲尖微微泛白,显见得没用力,却把那烟夹得稳当。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亮时能照见她指缝里的细纹,暗时便缩成颗幽红的星,在昏暗中眨动。烟灰积了快一寸长,呈灰白色,颤巍巍地悬着,像根没粘牢的线。

突然,她手腕极轻地一抖。

那截烟灰便慢悠悠地落下来,划过道浅灰的弧线,“啪”地掉在我脚边的血水里。血水是刚淌的,还带着点温度,烟灰浸进去的瞬间,“滋”地冒出个细小的泡,腾起缕青灰色的烟。那烟裹着血的腥气和烟丝的焦味,慢悠悠地往上飘,擦过她旗袍的下摆——那里绣着半朵暗金色的牡丹,被这股烟一熏,倒像沾了层灰,更显违和。

她没看那烟,视线落在我脸上,嘴角似乎往上挑了挑,又好像没动。只有高跟鞋跟在地上轻轻碾了碾,发出“吱”的一声细响,像在确认这地下室的死寂,又像在宣告:好戏该开场了。

“看来这鞭子还是没让你学乖。”

洛红的嘴角往右边撇了撇,不是笑,是带着点猫捉老鼠的玩味。她弯腰时,旗袍的开衩又往上滑了些,露出的小腿在灯光下泛着冷白,像块冻在冰里的玉。发梢是烫过的大卷,黑得发亮,扫过我胸前伤口时,带着股廉价洗发水的香——那香混着伤口的腥气,像根细针,扎得人太阳穴突突跳。

胸前的鞭痕是三天前抽的,刚结了层浅痂,紫黑色的,皱巴巴地贴在皮肉上,真像条没蜕干净的蛇皮。痂壳薄得像层晒干的浆糊,被她发梢这么一扫,“咔”地裂开道细缝。血珠立刻从缝里冒出来,先是针尖大的一点,慢慢涨成豆粒,顺着痂壳的沟壑往下淌,像条细小的红蛇,钻进被打烂的迷彩服里。那布料早就硬邦邦的,浸了血后更沉,深褐色的晕圈一点点扩大,把原本的军绿吞得只剩边角,摸上去又黏又涩,像块泡透了血的抹布。

她的手指抬起来了。暗红的蔻丹涂得极厚,边缘有点蹭掉了,露出底下的米白,像没长好的疤。指甲尖磨得很尖,轻轻划在我胳膊那片翻卷的皮肉上——那里的肉芽是新长的,嫩得像刚剥壳的豆腐,泛着水光,沾着点透明的组织液,像层薄浆。指尖刚碰到,肉芽就猛地颤了一下,组织液顺着指腹往下淌,凉丝丝的,却激得伤口更疼了,像撒了把盐。

“黄导,”她的声音突然软下来,软得像刚化的蜜糖,却裹着股藏不住的冷,“何必呢?”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哄小孩的耐心,“雷朵先生说了,你只要点个头,这地下室的罪,立刻就不用受了。”

她俯得更低了,发梢几乎要碰到我下巴,香水味浓得让人发晕。“瑞士的别墅都给你备好了,带花园的,草坪修得比红土坡的操场还平。”她笑了,笑声里的甜气裹着烟味,“春天开郁金香,秋天落枫叶,可比橡胶林里的潮气好闻多了——你这辈子,还没见过雪山吧?”

指甲还在肉芽上轻轻划着,一下,又一下,像在丈量我的忍耐力。“凭你的本事,在这儿当条狗,不如去那边当个人上人。”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像说什么贴心话,“那身军装能给你什么?除了这身伤,还有什么?”

血珠顺着胳膊肘往下滴,“嗒”地砸在水泥地上,和脚边的血渍融在一块儿。她的指甲突然停在肉芽最嫩的地方,微微用力,那点嫩肉立刻瑟缩起来,组织液混着血珠,沾在她蔻丹红的指甲上,像颗没干透的红玛瑙。

我猛地往左侧偏头,动作太急,颈骨“咔”地响了一声,像生锈的合页被硬扳。额角那层刚结了半天的血痂应声裂开,不是慢慢渗血,是“噗”地绽开道血口,热流顺着眉骨往下淌——先是小股,像条发烫的小蛇,爬过鼻梁时突然汇成细流,一半灌进左眼里,一半顺着鼻翼坠向嘴角。

眼里的血混着泪,涩得像撒了把晒了三天的粗盐,不是瞬间的疼,是往眼球深处钻的灼,眼皮簌簌发抖,却死死没眨。视野里先漫开片暗红,像被泼了碗猪血,慢慢才浮出模糊的亮斑——那是红土坡的橡胶林。

那年春天的阳光真好啊。透过橡胶树的阔叶,碎成星星点点的金斑,落在黄导蹲着的脊梁上。他正用拇指戳着气根上刚冒头的嫩芽,那芽尖嫩得发绿,裹着层透明的浆,被他戳得轻轻颤。他眉骨的疤在光里泛着浅金,是旧伤结的茧被晒透了的颜色,笑的时候那道疤会跟着动,像条温顺的小蛇。“你看这气根,”他的声音混着橡胶叶的沙沙声,带着点烟嗓的粗,却暖得像晒过的军大衣,“扎进红土里就不肯挪了,哪怕石头压着,也得歪歪扭扭往深里钻。”

他突然抬头,指尖往我手背上戳了戳,沾着点红土的湿,“咱们当兵的,跟它一个脾气——根扎在哪儿,命就钉在哪儿。”

“呸!”

一口带血的唾沫猛地从牙缝里喷出去,力道太足,牙龈被震得发疼。血沫混着没咽下去的腥甜,呈弧线砸在洛红旗袍下摆——那地方绣着朵金线牡丹,花瓣翘得老高,金线在暗光里闪着贼亮的光,此刻被血一浇,立刻塌了下去。暗红的血珠顺着花瓣的褶皱往下淌,把金线浸成黑褐色,像朵被踩烂在泥里的假花,连蕊心都透着股腐气。

“别脏了……那身军装。”

每个字都像从砂纸堆里捞出来的,磨得喉咙生疼。话音刚落,就有血沫从嘴角滚下来,“嗒”地砸在水泥地上,与脚边的血渍融成一小团。我盯着那朵被血染黑的牡丹,突然笑了,笑声卡在喉咙里,像破风箱扯动,震得胸口的伤口又裂开道缝——军装的绿,是红土坡橡胶叶的绿,是界碑上国徽的绿,哪是这沾满血污的旗袍能比的?

洛红的鞋跟在地上碾了碾,我却没再看她。眼里的血雾里,黄导的声音还在响,像阳光晒在气根上的暖,把那点刚冒头的疼,都烘得发酥了。

鞭梢破开空气的瞬间,先传来一声“咻——”的锐响,不是平直的破空,是带着旋转的撕裂,像毒蛇吐信时的嘶鸣,尾音还没散尽,已带着股腥风扑到眼前。这速度比上次急了半拍,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分明是攒了劲的,像要把半个月来的耐心全砸在这一鞭上。

“啪!”

脆响炸开时,不是落在皮肉上的闷,是带着倒刺的鞭梢抽中旧伤的裂帛声。左臂那层结了五天的痂壳首当其冲——那痂厚得像块被晒硬的陶瓦,边缘翘着,嵌着前几次抽打时凝住的血丝,此刻被这一鞭正正抽中,“哗啦”一声碎了。不是整片脱落,是炸成无数碎屑:大的像指甲盖,带着层暗红的血膜,“啪嗒”掉在脚边;小的像细沙,混着肉丝,溅得满墙都是,有的粘在墙缝里,有的顺着墙皮往下滑,拖出弯弯曲曲的红痕。

最烈的一股血,混着翻卷的皮肉,“噗”地溅在头顶的灯泡上。血珠在玻璃罩上炸开,有的顺着弧度往下淌,像条猩红的小蛇;有的凝在灯壁上,被钨丝的热度烤得微微发焦,散出股糊味。原本昏黄的灯光瞬间被染成暗红,像块浸了血的琥珀,照得满室的影子都泛着诡异的红,连墙角铁桶里的污水,都映得像缸血水。

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在响。不是疼得发抖,是咬得太狠,后槽牙“咯吱、咯吱”地碾,下颌骨的肌肉贲张着,像块绷紧的石头,牙龈被硌出细血珠,混着唾沫咽下去,腥得发苦。左胳膊已经麻了,不是没知觉,是剧痛压过了神经,像有把烧红的锯子在肉里来回拉,刚长好的肉芽被撕成碎絮,连带着骨头都在发颤。

后背突然沁出层冷汗。不是热的,是疼出来的凉,顺着脊椎往下爬,钻进被打烂的迷彩服里。那布料早就硬得像块板,沾着前几天的血渍和脓水,此刻被新冒的血一浸,更沉了——血是烫的,汗是冰的,一冷一热混在一块儿,把布料死死粘在皮肉上,尤其是后背那片旧伤,布料的纤维嵌进裂开的伤口里,稍微动一下,就像被无数根细针往肉里扎。我甚至能感觉到,等会儿要脱衣服时,这层布必定会带着片皮肉一起揭下来,那疼怕是比挨鞭子更钻心。

鞭梢抽中的地方还在渗血,顺着胳膊肘往手腕流,滴在铁镣上,“嗒、嗒”的,与灯泡上血珠坠落的声响混在一块儿。洛红站在三步外,旗袍的开衩处还沾着点刚才啐的血沫,她没动,只有指尖的香烟在明明灭灭,烟灰又积了一寸,像在数我流了多少血。可我没看她,死死盯着灯泡上那片暗红的光——红土坡的阳光多亮啊,亮得能照见气根扎进土里的印,这点血光,算什么?

洛红的高跟鞋还在响,不是直挺挺的“笃笃”,是绕着圈的、带着节奏的叩击。从左侧到身后,再绕到右侧,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忽远忽近,近时像凿子往骨头上钻,远时又像吊在耳边的钟摆,在这死寂的地下室里荡出回声。她走得很慢,旗袍的开衩随着步子轻轻晃,露出的冷白小腿扫过墙根的阴影,像条游过血污的鱼。

垂在她身侧的鞭梢沾着血,暗红的血珠顺着鞭梢往下坠,一颗追着一颗,“嗒、嗒”落在水泥地上。有的砸在平处,溅开细小的血花;有的滚进裂缝里,顺着缝往深处渗,像串没穿线的红豆,颗颗都浸着腥气。走到我正前方时,她停了半秒,鞭梢轻轻往地上一磕,血珠“啪”地溅在我脚边,与之前的血渍融成一片。

“上次给你的布防图,”她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每个字都带着棱,“藏哪儿了?”

见我没应声,她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雷朵先生说了,不用标得太细,大概的岗哨位置就行。”她顿了顿,语气里掺了点诱哄,像给猫扔鱼干的假温柔,“瑞士的雪山,开春时雪化了能看见绿湖,比红土坡那没完没了的冷雨好看多了。你就不想站在湖边,晒晒太阳?”

话音刚落,她突然抬脚,鞋跟带着狠劲碾过铁链的镣环。

“哐当——!”

铁链猛地往回收缩,像条被踩住的蛇,镣环狠狠勒进我本就磨烂的手腕。皮肉瞬间被扯得翻卷起来,之前结的血痂“哗啦”碎成粉末,露出底下发白的骨头碴,像块被啃剩的枯骨。血顺着骨头缝往外涌,不是淌,是喷,溅在铁链上,“滋”地腾起缕热气,又顺着镣环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

剧痛让我猛地仰头,视线撞上天花板。那上面的裂纹像张蜘蛛网,横七竖八地爬,有的地方裂得深,露出里面发黑的木筋,像道没愈合的疤。恍惚间,这蛛网突然变成了新兵连的雪夜——

零下二十度的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往领口里钻。我们趴在结冰的操场上,枪托底下垫着红砖,枪身冻得像块冰,握在手里能粘掉层皮。雪花落在睫毛上,刚沾住就冻成细冰碴,眨眼时能听见“咯吱”的脆响。指导员站在队伍前面,军大衣下摆被风掀得像面旗,他的声音裹着风雪撞过来:“都给我挺住!军人的骨头是冻不脆的!”

他往冰地上啐了口唾沫,落地就冻成小冰粒,“就是冻裂了,那碴子里也得透着股劲!”

我当时趴在第三排,枪托压得锁骨生疼,可听着这话,心里像烧着团火,连冻得发紫的指节都在发烫。雪花落在枪身上,化了又冻,结出层薄冰,却怎么也盖不住枪管上的光。

此刻手腕的疼还在钻心,可天花板的裂纹里,仿佛还能看见那天的雪光。洛红的高跟鞋还在响,像在数我流了多少血,可我忽然不怕了——那年雪夜的风比这地下室的霉味冷十倍,可心里的火,从来没灭过。

牙关咬得发僵,后槽牙互相碾着,牙龈早被硌出了血,混着唾沫在口腔里积成腥甜的沫。我盯着洛红旗袍上那朵被血污染黑的牡丹,喉结像被砂纸磨过似的滚了滚,每一个字都不是说出来的,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股铁锈味,刮得喉咙生疼。

“我——是——”

第一个“我”字刚出口,嘴角的血沫就往下坠,在下巴上挂成细珠,“啪”地砸在胸前的血痂上,溅开细小的红。“是”字更沉,像块石头从喉咙里滚出来,下颌的肌肉突突地跳,左臂的伤口被这股劲扯得裂开,新的血顺着胳膊肘往铁链上淌,“嘀嗒”声混着话音,倒像在给这句话打拍子。

“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

九个字,字字都拖着血沫。说“中”时,舌尖顶破了口腔里的血泡,腥甜一下子涌满喉咙;说“军”时,牙关咬得太狠,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发黑;最后那个“人”字落地,一口浓血沫终于忍不住从嘴角喷出来,不是散的,是成团的,“噗”地砸在水泥地上。

地上早有层薄血渍,这团血沫砸上去,溅开半寸宽的红,中心陷下小小的窝,像被什么硬东西砸出的印。血沫里混着点碎牙床的肉,在地上慢慢晕开,把那几个字的余响都浸得发沉。

我喘了口气,胸口的伤被扯得火烧似的疼,却偏要抬眼,盯着洛红那双涂着蔻丹的手——她正捏着鞭柄,指节泛白。

“你这种人——”

这句话里裹着冷笑,气音从齿缝里钻出来,带着股冰碴子。血沫又在嘴角堆起来,顺着下巴往下爬,滴在迷彩服的破洞上,把那片深褐浸得更暗。

“懂——个——屁!”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却因为喉咙肿得厉害,变成了嘶哑的咆哮。尾音未落,又一口血沫喷在地上,与刚才的印子连成一片。我看见洛红的瞳孔缩了缩,旗袍的开衩处轻轻晃了晃,可我没移开眼——哪怕眼里的血雾越来越浓,这句话里的劲,半分也不能泄。

鞭梢破风的锐响比前次更厉,带着股撕裂空气的“咻——”声,没等我蜷起身子,已重重抽在右侧肋骨上。

不是皮肉被抽打的灼痛,是像被柄生锈的钝斧狠狠劈中——肋骨像要错位似的往内凹,剧痛顺着骨缝往心脏钻,疼得我浑身肌肉猛地抽搐,上半身不受控地弓起,后背的脊椎绷得像根快断的弓弦。整个人像条被钓住的鱼,头几乎要抵到膝盖,铁链被这股力道拽得“哐当”剧响,镣环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锁骨处那道旧伤本就没好利索,此刻被硬生生扯裂,血“噗”地涌出来,顺着锁骨窝往下淌,不是细流,是股温热的泉,在胸前积成小小的血洼,红得发亮,像颗嵌在皮肉上的红玛瑙。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迷彩服,与新冒的血混在一块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冷得像敷了层冰。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肋骨在“嗡嗡”发颤,每喘口气都像有把小刀在胸腔里搅,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却炸响着洛红的尖叫。

她的脸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扭曲成一团,嘴角咧得老高,露出白森森的牙。捏着鞭柄的指节白得像张浸了水的纸,手背的青筋暴起,蔻丹红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柄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她的声音尖得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每个字都带着刺,“真当你们那破部队能来救你?”

鞭梢被她猛地往地上一甩,沾着的血珠溅在水泥地上,像撒了把碎朱砂。“别做梦了!”她突然笑起来,笑声不是清脆的,是嘶哑的、带着恶意的,在地下室里撞出回声,“他们早把你列进阵亡名单了!现在谁还记得有个叫黄导的蠢货,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哈哈哈哈——”

笑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我却死死咬着牙没哼一声。右侧的肋骨还在突突地疼,像有只手在里面攥着,可胸前的血洼里,我仿佛看见了新兵连的胸牌——照片上的自己穿着崭新的军装,领口的红星亮得晃眼。洛红的笑声还在响,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比肋骨的疼更硬,比这地下室的黑暗更亮。

“啊——!”

嘶吼是从喉咙深处炸出来的,不是疼的求饶,是剧痛撕开牙关时的本能迸发。第三鞭抽在左脸上的瞬间,先感觉到的不是疼,是鞭梢倒刺刮过皮肤的“刺啦”声——那些淬了锈的铁刺像饿极的牙,死死咬住眉骨处的皮肉,没等我闭眼,就带着片温热的组织猛地掀起。

血立刻涌了出来。不是细流,是股热泉,顺着眉骨往鼻梁冲,撞在鼻尖上“啪”地散开,一半糊住左眼,一半顺着人中淌进嘴唇。嘴唇早被自己咬出了血,此刻混着新血,腥甜像潮水似的漫进嘴里,钻进牙缝时,竟带着点铁锈的涩,勾得舌根发紧。我死死闭住嘴,血沫却从齿缝往外冒,顺着下巴往下滴,在胸前的血痂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像没停的雨点。

左眼被血糊得什么也看不见,右眼的视线里,洛红的影子在晃。可我没看她,舌尖抵住上颚,尝到的不只是血——还有红土坡的味道。

是橡胶树汁的黏。那年夏天帮老乡割胶,乳白色的汁液滴在手心,黏得像没干的胶水,蹭在迷彩服上,洗了三天还留着浅黄的印,太阳一晒就发脆,像层硬壳。此刻血顺着下巴往脖颈流,黏得像那树汁,把领口的布料都粘在了皮肤上。

是野山菊的苦。红土坡的崖边长满了这花,黄灿灿的,看着喜人,摘一朵含在嘴里,苦得舌根发麻。邓班总说这苦好,“苦过才知甜金贵”,他蹲在花丛里抽烟,烟圈混着花香飘过来,苦里竟藏着点清冽。此刻血沫在舌尖打转,那苦味突然清晰起来,比山菊更烈,却也更清。

还有邓班递来的野果。青黄色的皮,像没熟的杏,他从挎包里掏出来时,果皮上还沾着红土,“尝尝,酸里裹着甜”。咬一口,酸得人直皱眉,可咽下去没多久,喉咙里就返上点蜜似的甜,像藏在石头缝里的泉。那点甜此刻就在舌尖上,藏在血的腥、山菊的苦、树汁的黏里,清得像红土坡的风,一吹就漫到心口。

“嗬……嗬……”

我喘着气,左脸的伤口像被撒了把盐,每吸一口气都带着灼痛。洛红的喘息声越来越近,鞋跟敲地的“笃笃”声慢了,带着点不稳,像耗光了力气。突然“哐当”一声巨响,鞭子被她扔在地上,铁链被这动静震得“哗啦”一颤,与鞭柄撞在一块儿,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跑调的锣和破了的鼓在合奏。

她从旗袍侧袋里掏出块丝帕,米白色的,绣着几枝银线兰草。指尖捏着帕角,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背——那里沾着我的血,暗红的点,像溅在雪上的梅。她擦得极轻,像怕蹭坏了帕子,可兰草的银线还是被血晕成了灰,看着像结了层霜。擦完左手擦右手,最后连指尖的蔻丹缝里都擦到了,才把帕子叠成小方块,塞回口袋。

“最后问你一次,”她的声音里带着喘,胸口起伏得厉害,旗袍领口随着呼吸轻轻动,可那语气却比刚才更冷,像结了冰的河,“降,还是不降?”

我慢慢抬起头。血从左眼角往耳朵里钻,堵得耳道发闷,世界突然变得“嗡嗡”响——不是耳鸣,是无数面军鼓在胸腔里敲,震得肋骨都在发颤。右眼的视线里,洛红成了团模糊的黑影,旗袍的酒红、皮肤的冷白,全融在一块儿,像摊泼在地上的脏水。

可我看见的,是新兵连的操场。

那天的太阳烈得像团火,晒得水泥地发烫,鞋底踩上去能闻到点焦味。国旗在旗杆上猎猎作响,红得刺眼,金边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我穿着崭新的军装,橄榄绿的布料挺括得像块板,领口的风纪扣系得紧紧的,硌得脖子有点痒,却舍不得松。站在队伍里,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把裤腰都浸湿了,可没人敢动。

“举起右拳!”指导员的声音像打雷。

我猛地抬手,拳头举得比头顶的国旗还高,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掌心的汗浸进指甲缝,掐得掌心生疼,却比不过心里的热。风从操场边的白杨树里钻出来,掀动衣角时,能听见布料“哗啦”的响,混着国旗的猎猎声,像在给我们的誓言打拍子。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

当时的声音多亮啊,几十个人的声浪撞在围墙上,又弹回来,震得耳朵嗡嗡的。阳光晒在军装上,烫得像要烧起来,可我觉得那烫是好的,像把信念烙进了骨头里。

此刻血还在淌,左耳的“嗡嗡”声里,那声誓言突然清晰起来。我望着洛红的黑影,嘴角竟扯出点笑——血痂裂开的疼钻心,可心里的那团火,比新兵连的太阳还烈。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

每个字都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喉咙肿得像塞了团烧红的棉絮,每说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疼。可那声音没散,在潮湿的地下室里撞了个圈——先撞在挂满血污的墙面上,弹回来时裹着霉味;又擦过墙角铁桶的锈边,带起缕馊臭;最后兜回我耳边,竟成了沉厚的回声,“军人”两个字在颅腔里嗡嗡震,像有把小锤在敲着脑壳。

头顶的钨丝灯被这回声掀得晃了晃。灯绳本就被老鼠咬得发脆,此刻左右摆得更急,灯泡上凝结的血珠跟着打颤——那是刚才鞭梢溅上去的,红得发黑,此刻终于攒够了重量,“啪”地坠下来。不是直挺挺地掉,是顺着灯泡的弧度滑了半圈,才拖着道细血丝往下落,像颗被拽断的红泪,“嗒”地砸在我手背上。

血珠炸开时带着点温热,混着手背化脓的组织液,顺着指缝往手腕的铁镣里钻。我却笑了,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像破风箱扯动,扯得嘴角刚结的血痂“咔”地裂开。新的血沫立刻涌出来,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胸前的血洼里,溅起细小的红。

这笑带着股狠劲,震得浑身伤口都跟着抽痛——左臂的皮肉翻卷着颤,右侧肋骨像被钝器碾过似的发沉,左脸的血痂裂开道新缝,凉丝丝的组织液往眼里渗。肌肉不受控地抽搐,铁链被扯得“哗啦”响,可我偏要笑得更响些,直到胸腔里的疼变成团热,烫得每个细胞都在颤。

疼是真的。皮肉撕裂的锐,骨头缝里钻的钝,还有那股浸到骨子里的冷,每一寸都真实得像刀刻。

可那面旗也是真的。新兵连操场上猎猎作响的红,界碑上被雨水洗亮的金,还有邓班蹲在野山菊旁时,指缝里漏下的、照在红土上的阳光——它们比血还烫,比铁还硬,此刻正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把所有的疼都烘成了燃不尽的火。

我望着手背上那滩混着血珠的脓水,又笑了。这次的笑里没了声,只剩嘴角的弧度,像枚刻在血污上的印章,盖着两个字:不退。

“苦练杀敌本领——时刻准备战斗——”

每个字都像从烧红的铁砧上迸出来的,带着火星子。喉咙早被血泡堵得发胀,说“苦练”时,舌尖顶破了口腔里的溃疡,腥甜一下子漫上来;到“战斗”二字,牙关咬得太狠,下颌骨“咯吱”响,左脸的伤口被扯得裂开,新的血顺着眉骨往下淌,在眼角积成小小的血洼。可那声音没断,拖着血沫在地下室里滚,撞在铁链上“当啷”响,撞在铁桶上“嗡”地颤,最后竟缠成股绳,往洛红站的方向钻。

“啊——!”

洛红的尖叫像被踩碎的玻璃,尖得能划破耳膜。不是猫叫的尖细,是淬了毒的锐,混着她气急败坏的喘息,“你找死!”她的脸在忽明的灯光下拧成一团,原本涂着蔻丹的指甲此刻泛着白,死死攥住地上的鞭柄——鞭梢还沾着我的血,暗红色的,被她一拽,“啪”地甩起道血弧。她弯腰时旗袍开衩绷得发白,小腿的肌肉都在抖,显然是真动了怒,抓着鞭子的手高高扬起,鞭梢带着风声往我脸上抽来。

可我已经看不见了。

不是突然黑了,是眼前的红雾越来越浓。先是右眼的血痂裂开,热流涌出来,把洛红的影子泡成团模糊的红;接着左眼的血洼也漫了,两道血在鼻梁上汇流,顺着鼻尖往下滴,每滴都在视野里砸出片红。远处的灯泡成了团昏黄的光晕,被血雾滤过,竟也染成了红,像颗悬在头顶的血珠。

鞭梢抽过来的风擦过脸颊时,我甚至没眨眼。不是不疼,是所有的感官都被那片红吸走了——

是国旗的红。新兵连升旗时,晨光里的红最烈,像团烧透的火,金边在风里掀动,能看见丝线织成的星,每道褶皱里都藏着光。有次我站在队尾,阳光把国旗的影子投在我军装上,那红印在橄榄绿上,像块烫金的疤,洗了多少次都褪不去。

是此刻的血。从眉骨淌进嘴里的,带着铁锈的涩;从锁骨窝往下淌的,黏在迷彩服上,把布料浸成深褐;还有顺着铁链滴在地上的,“嗒、嗒”响,在水泥地上晕开,像朵不断长大的花。这血是热的,烫得像刚从胸腔里涌出来,顺着伤口往骨缝里钻。

两种红在眼前漫成一片。国旗的红是亮的、挺的,带着金芒,像永不褪色的火焰;血的红是沉的、活的,带着体温,像在血管里奔涌的火。它们缠在一块儿,分不清哪是旗哪是血,只觉得浑身都在烧——伤口的疼成了助燃的风,铁链的冷成了耐火的钢,连洛红那声尖叫,都像根被投进火里的柴,“噼啪”响着,成了这团火的一部分。

鞭梢终究是落了下来,可我没躲。那点疼混在火烧火燎的热里,轻得像片羽毛。眼前的红还在涨,涨得像要把整个地下室都吞了,而我就在这红里站着,像根被烧红的钢,直挺挺的,不弯。

“对党忠诚——积极工作——永不叛党!”

最后九个字是吼出来的,不是从喉咙里,是从胸腔深处翻涌上来的,像岩浆冲破地壳。每个字都带着血沫,“忠”字出口时,牙龈被牙床硌得裂开,腥甜一下子漫了满嘴;“工”字滚过舌尖,左脸的伤口被扯得“刺啦”响,新的血顺着眉骨往眼眶里灌;“叛”字落地时,一口浓血终于忍不住从嘴角喷出来,“啪”地砸在铁链上,溅起细小的红珠。

声音在地下室里炸开,撞得墙面的血渍都在颤。回声还没散尽,手腕上的铁链突然绷得笔直——不是慢慢绷紧,是猛地被拽成直线,镣环“咔”地卡进手腕的骨缝,铁与骨相撞的钝响里,混着皮肉被勒得翻卷的“嘶嘶”声。那根铁链像根被拉满的弓弦,每一寸铁都在发颤,却崩得死紧,连坠在末端的铁球都悬在半空,晃都不晃一下。

鞭梢再次落下的瞬间,我没闭眼。

那道风擦过脸颊时,本该是钻心的疼——前几次的鞭痕还在渗血,新伤叠旧伤,皮肉早成了烂絮。可这次没有。

落在身上的不是鞭梢,是风。

是国旗的风。风里裹着新兵连的阳光,晒得人发烫的那种,混着白杨树的叶响;裹着红土坡的橡胶叶味,带着点乳白汁液的黏;还裹着界碑上国徽的冷光,雨打不湿,风吹不褪,亮得能照见骨头里的劲。这风顺着脸颊的伤口往里钻,顺着肋骨的裂口里钻,顺着手腕被铁链勒开的血道往里钻——不是往肉里钻,是往骨头缝里钻,往每一寸发疼的地方钻。

风里还缠着点东西,是橡胶树的气根。

不是红土坡那些看得见的气根,是藏在土里的,细得像铁丝,却韧得能穿破石头。它们跟着风往深处扎,扎过渗血的皮肉,扎过发颤的骨头,扎过胸腔里那团烧不尽的火——扎得很深,带着红土的腥甜,带着橡胶汁的黏,带着野山菊的苦,往最沉的地方扎。

鞭梢其实是落在身上了,我知道。因为血又涌了出来,顺着后背往下淌,把迷彩服浸得更沉。可那点疼突然变得很轻,像片落在火上的纸,“滋”地就化了。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气根扎稳了。

像橡胶树在红土坡扎的根,像界碑在边境扎的根,像我们在国旗下举手时,往心里扎的根。铁链还在颤,血还在淌,洛红的尖叫还在耳边炸,可我站得笔直——不是被铁链拽直的,是从骨头里往外挺的直。

这一次,扎得比任何时候都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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