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在窗纸上,沈知微刚踏进乾清宫偏殿,内侍便迎上来低声禀报:“北狄使者已在外候了半个时辰。”
她脚步未停,只问:“裴砚可在?”
“陛下正在看边关军报。”
她径直走入内室。裴砚坐在案前,手中摊着一张舆图,眉头微锁。听见脚步声抬眼看来,见是她,神色稍缓。
“北狄新王遣使求亲,要娶我朝公主。”他开口,声音低而稳,“说是为表诚意,愿退兵三百里,永结盟好。”
沈知微走到案边,没有坐下。“他们等了十年才提和亲,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裴砚盯着地图上一处标记,“太子刚开训,边防未稳,粮道还在修。若拒婚,边境恐生战事。”
“可真派公主去,也不妥。”她语气平静,“皇女年幼,远嫁苦寒之地,于心不忍。且北狄素来反复,一旦将公主扣为人质,反成掣肘。”
裴砚沉默片刻,“朝中已有大臣提议,让宗室女子代嫁。”
“那还是落了下乘。”沈知微摇头,“名义上是公主,实为替身,北狄岂会不知?不过是自欺欺人。”
裴砚抬眼看她,“你有别的主意?”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放在案上。“首届女子科举殿试第三名,林婉儿。十九岁,江南人,通音律、史论,尤擅边疆地理。她的策论《夷夏交政论》我看过,见解不输朝臣。”
裴砚翻开卷宗,目光落在一页批注上:“心志坚毅,不慕虚荣,有经世之才而无争宠之欲。”
“此人出身寒门,无家族牵连,反倒干净。”沈知微继续说,“不如赐封‘义阳郡主’,命她代行和亲之礼。”
裴砚皱眉,“非宗室女子,如何称郡主?又如何服众?”
“北狄要的是联姻的名分,不是血统。”她语气坚定,“他们想借婚事抬高地位,我们便给他们一个体面的台阶。但这个人,必须是我们能信得过的。”
裴砚合上卷宗,“你是说,让她成为我们在北狄的眼线?”
“不止是眼线。”沈知微纠正,“她是桥梁。一个能让北狄看到大周文教昌盛、女子亦可治国的象征。她不去争权夺利,只以才学立身,久而久之,自然影响其朝堂风气。”
裴砚站起身,在殿中走了几步。“若北狄识破,说我们欺瞒,该如何应对?”
“那就让他们知道,这不是欺瞒,是选择。”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大周女子,不论出身,皆可担国事。她不是替身,而是代表。是我们主动派出的使者,带着典籍、乐谱、农书而去,不是去依附,是去教化。”
裴砚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你总能在绝处开出新路。”他终于开口,“但这事,礼部那边不会轻易答应。”
“礼制可以调整。”她说,“我可以亲自拟诏书,强调她是‘天子亲选,代公主行和亲之仪’,名正言顺。再由翰林院编撰《出降记》,宣扬她自愿请命、为国远嫁的事迹,让百姓知道,这不是牺牲,是荣耀。”
裴砚沉吟许久,终点头。“准你所奏。人选定了吗?”
“就是林婉儿。”她说,“明日召她入宫,先册封,再安排礼仪特训。”
裴砚坐回案前,提笔写下一道手谕:“命礼部筹备册封事宜,凤仪宫主持后续教导。另设和亲事务局,由你全权督办。”
沈知微接过手谕,未多言,只道:“臣妾明白。”
次日清晨,林婉儿入宫谢恩。
她穿一身素青布裙,发间无饰,行礼时动作规整,却不显拘谨。抬头时目光沉静,毫无惧色。
沈知微坐在上首,看着这个年轻女子,忽然感到一丝极细微的震动——像水底轻响,一闪即逝。
三秒。
她闭了闭眼。
【愿以此身化桥,通南北之隔。】
再睁眼时,她已恢复如常。
“你可知此行意味着什么?”她问。
林婉儿答:“意味着我不再只是林家的女儿,而是大周派往北地的使者。生死荣辱,皆系于国。”
沈知微微微颔首。
“从今日起,你便是义阳郡主。王妃会教你宫廷礼仪,每日辰时到凤仪宫报到。言行举止,皆需合制。若有差错,我会亲自指正。”
“是。”
“你不必学如何讨好男人。”沈知微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要学的是,如何在一个陌生的朝廷里站稳脚跟,如何用一句话影响一场朝议,如何让一群从未读过书的人,开始尊重文字。”
林婉儿抬头看她,眼神亮了一下。
“臣女明白。”
“下去吧。”沈知微转身走向窗边,“明日开始特训,不要迟到。”
林婉儿退出后,王令仪从侧殿走出。“我已经安排好了教习女官,从坐姿、步态到宴饮规矩,一项项来。”
“辛苦你了。”沈知微说,“这个人很关键,不能出错。”
“我看她眼神就知道,不是贪图富贵的性子。”王令仪低声道,“这种人,最容易被人利用,也最容易成就大事。”
沈知微没接话,只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
傍晚,裴砚派人来请她去乾清宫。
她到时,裴砚正站在沙盘前,手指划过北境几座城池的位置。
“北狄使者今日又来了。”他头也没抬,“问公主何时能定下婚期。”
“你就说,人选已定,正在准备册封大典。”她走到他身边,“另外,让兵部加快向雁门关调粮,对外放出风声,就说是为了春耕储备。”
裴砚看了她一眼,“你想让他们以为我们怕了?”
“不是怕。”她纠正,“是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越是显得紧张,越会觉得我们急于求和。等他们松懈,我们反而能掌握主动。”
裴砚嘴角微动,“你还真是半步都不肯让。”
“国事如此。”她说,“太子还在训练,边防不能乱。现在每一步,都是为了将来少流一滴血。”
裴砚低头看着沙盘,忽然问:“你觉得她真的愿意去?”
“她的心声告诉我,她愿意。”沈知微顿了顿,“虽然系统已经没了,但那一刻,我听见了。”
裴砚没追问那是什么时刻,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照你说的办。”他说,“册封大典定在十日后。礼部若有异议,我亲自压下去。”
沈知微应了一声,转身欲走。
“知微。”他在背后叫住她。
她停下。
“你总是这样。”他说,“把最难的事扛下来,还做得不动声色。”
她回头看他,“因为我知道,只要一步走错,代价太大。”
裴砚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走出乾清宫时,夜风正起。远处钟楼传来一声悠长的敲击。
回到凤仪宫,她打开一本新册子,写下第一行字:《义阳郡主礼仪日程》。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响。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值夜的内侍在巡廊。
她继续写下去,一行,又一行。
烛火跳了一下,映在墙上的人影微微晃动。
她停下笔,抬头看向窗外。
天空阴沉,不见星月。
但她知道,有些棋已经落下,只等时间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