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令仪坐在偏厅的椅子上,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她来得很快,显然是等了有一会儿。门帘掀开时,她抬头看见沈知微走进来,立刻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沈知微在她对面坐下,声音平静,“我找你,是想请你做一件事。”
王令仪没有马上回应,只是看着她。她知道今天这顿召见不简单。早朝上的诏书已经传遍宫中,女子可入科场,这是从没有过的事。而她,一个出身清流世家的妃嫔,被点名要管京中第一所女子学院。
“娘娘说得明白些。”她说。
“我要你当女子学院的山长。”沈知微直视她的眼睛,“不是挂个名,是要你真正主持教学、定章程、选师资。”
王令仪沉默片刻。她不是没想过这一天,但她没想到会是由沈知微亲自来找她。
“娘娘为何选我?”她问。
“因为你够格。”沈知微说,“你读过的书不比国子监任何一位博士少,你的文章曾被太傅批为‘有经纬之才’。更重要的是,你是王家的女儿——他们反对新政,却无法轻易动你。”
王令仪冷笑一声:“你说得好听。可我若答应,就是和整个家族对着干。他们会说我背叛祖宗,败坏门风。”
“那你告诉我。”沈知微往前倾身,“你进宫这些年,是为了做王家的牌位,还是为了做自己?”
这句话像一把刀,划开了两人之间虚伪的客套。
王令仪盯着她,眼神变了。她想起刚入宫时写的那篇《女学议》,说女子也应通经史、明政事。那时她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可后来她发现,只要她开口谈政,大臣们就笑她是“闺阁清谈”。再后来,她学会了闭嘴。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沈知微语气放缓,“你怕成了出头鸟,最后被一箭射下来。可现在不一样了。裴砚已经把话放出去,户部拨了专款,三十六所学堂都要建起来。这不是试探,是动真格的。”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册子,推到桌上。
“这是《女子教育策议》,我亲手写的。三年内,每州至少设一所学堂,由朝廷派师、供书、给粮。考中者可授九品官职,参与地方文教事务。这不是让你去办私塾,是让天下女子都有机会读书做官。”
王令仪翻开册子,一页页看下去。里面的条陈极为细致:师资如何招募,教材怎么编订,经费如何监管……甚至连偏远地区女子赴考的路费都列了补贴办法。
她越看越心惊。
这不是一时兴起,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这些事,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她抬头问。
“我想了十年。”沈知微说,“从我被人按在地上说‘女子无用’那天开始。”
王令仪合上册子,手还在纸上停了一会儿。
“就算我愿意,世家也不会放过我。他们会说我是你的傀儡,说我借机抬高身价。”
“那就让他们说。”沈知微声音冷了下来,“你以为我不被人骂?昨天还有人在廊下说我是‘牝鸡司晨’。可那又怎么样?只要诏书发了,路就得走下去。”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阳光照进来,落在地砖上。
“你知道林婉儿吗?”她忽然问。
王令仪点头:“湖州那个写《女诫辨》的姑娘?听说她驳得几位老儒哑口无言。”
“她十七岁,母亲早亡,靠替人抄书活命。可她写的三篇文章,现在已经在江南传开了。我在名单上圈了她,准备让她第一批入学堂任教。”
沈知微转过身:“这样的人,不该一辈子困在穷乡僻壤。她们不是没有才华,是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总得有人去搭这座桥。”
王令仪低着头,手指慢慢收紧。
她不是不动心。她是害怕。
怕走得太远,回不了头。
怕拼尽全力,最后只换来一场空。
沈知微看出了她的犹豫。
她没有再劝,而是对雪柳道:“把棋盘拿来。”
不多时,一副玉质棋盘摆在桌上,黑白两盒棋子整齐排列。
沈知微亲手落子,黑子放在天元位置。
“你看,这一手像是冒进,其实是在逼对方先出手。”她说,“我们推女子科举,世家一定会反对。但他们一旦联名上奏,就等于承认自己怕变。谁带头,谁就成了守旧的靶子。”
她又落一子,在角部占了实地。
“你在清流中有声望,我说话虽有分量,但到底是个庶女出身。你站出来,不只是帮我,是给那些观望的人一个信号——连王家的女儿都支持新政,这条路走得通。”
王令仪看着棋盘,久久不语。
这盘棋她看得懂。
沈知微没有把她当成工具,而是当作一枚能影响全局的棋子。她在用自己的身份撬动整个士族的态度。
“你不怕我将来反你?”她终于开口。
“如果你只想争宠夺权,就不会坐在这里听我说完。”沈知微看着她,“你当年写《女学议》的时候,心里想的不是后位,是天下女子。我没看错你。”
王令仪猛地抬头。
这句话戳中了她心底最深的地方。
她一直以为没人记得那篇文章。可沈知微记得。
而且,她真的懂。
屋子里安静下来。风吹动帘子,发出轻微的响声。
过了很久,王令仪伸手,拿起一枚白子。
她把它放在棋盘边上,靠近黑子的位置。
“我可以做山长。”她说,“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所有教学内容,必须由我亲自审定。我不想让女子学堂变成你们斗权的战场。”
沈知微笑了。
“可以。只要你肯接手,其余都好商量。”
王令仪站起身,整了整衣袖,正式行了一礼:“臣妾愿任此职,不负娘娘所托,也不负天下女子所望。”
沈知微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臂:“从今往后,你我同路。她们要压我们,我们就一起站着,谁也别跪。”
两人并肩走到窗前。
远处太极殿的廊下,果然有几个官员聚在一起,手里拿着纸卷,神情严肃。一人匆匆离去,袖中似有文书传递。
风大了些,吹起檐角的铜铃。
沈知微望着那边,声音很轻:“风要来了。”
王令仪看着那些人,眼神坚定:“那便迎上去。”
她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沉稳。
沈知微站在原地没动。
雪柳低声问:“娘娘还留在这儿吗?”
“再待一会儿。”她说。
窗外,一片树叶被风吹落,打着旋儿掉在石阶上。
一只蚂蚁爬上了叶脉,朝着光亮的方向慢慢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