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静,沈知微搁下朱笔,指尖在白玉簪上轻轻一碰。烛火映着她侧脸,轮廓柔和。
殿外传来脚步声,稳而缓,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裴砚走到案前,将一份卷轴放在桌上。“新绘的《万里山河图》,刚送进来。”
她抬眼看他一眼,没说话,只起身理了理衣袖。
他伸手:“上去看看?”
她点头,接过他的手,一同走出东阁。
紫宸殿顶层观星阁高耸入云,风从四面吹来,檐角铜铃轻响。内侍捧着火盆立在角落,见帝妃登临,连忙上前想关窗挡风。
“不必。”裴砚抬手止住,“让她看得清楚些。”
沈知微站在栏边,目光落在展开的画卷上。画幅自南至北铺开,江河纵横,城池星罗棋布。江南水道旁标注着“女子劝农使已设三十六处”,北疆屯田区写着“春耕完成九成”,西域五城连成一线,东海船队航迹清晰可辨。
这是她和他走过的路。
她看着看着,呼吸微微一顿。记忆突然翻涌——那年她被拖出房门,雪地里留下血痕,嫡母冷笑说“贱婢不配活”。同样的宫殿,同样的高度,她曾在这里仰望命运,如今却站在这里俯视天下。
手指不自觉地蜷了一下。
裴砚察觉到了。他不动声色,解下披风搭在她肩上。“今夜无风,只有光。”
她回过神,轻轻吸了口气。
他指着画卷一角:“记得这里吗?户部尚书贪腐案发,你连夜调账册,三天没合眼。”
她笑了笑:“你还罚我闭门思过。”
“因为你当着满朝文武摔了他的印信。”
“他该摔。”
两人声音都低了下来,像在说着只有彼此知道的事。
他又指向西北一处山谷:“黑石谷伏兵得胜那天,太子写‘敌若诱我,我偏静守’,你批了八个字——察势不察形。”
沈知微望着那片山水,仿佛看见少年太子站在地图前执笔的样子。她心头一热,却没有说话。
裴砚继续展开画卷,指过一道新修的堤坝。“苏氏主持的渠修通了,百姓给它取名叫‘苏娘子河’。”
“林氏也在刑部立了新规,孤寡妇孺诉状优先审理。”
“这些名字,都会留在图上。”
她静静看着,忽然问:“他们呢?”
他明白她说的是谁。
画卷空白处,本该有裴昭与沈清瑶的位置,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恶念已除,不必留名于史。”他说完,提起朱笔,在卷末空白处写下四个大字:太平万民。
红字落纸,如烙印般鲜明。
沈知微低头,从发间取下白玉簪。灯下细看,簪身微亮,曾是她藏针自保的利器。前世她靠它刺伤过想要侮辱她的家丁,也用它划破过李氏派来的毒药碗沿。
现在它只是支簪子。
她笑了笑,重新插回发中。“从前觉得谁都不可信,连睡觉都要握着它。现在……反倒觉得累赘。”
裴砚看着她,眼神深沉。
远处传来喧闹声。皇城大街上灯火通明,百姓提着灯笼游街庆贺。孩童唱着童谣:“女官来,田不荒,讼有理,夜无惶。”还有人喊:“太子仁厚,边关安定!”
声音一阵阵传来,混着鼓乐与笑语。
沈知微听着听着,眼眶有些发热。她曾发誓要活下去,要让那些害她的人付出代价。她做到了。但她没想到,有一天能亲眼看到百姓安居,听到他们真心称颂。
她低声说:“我要让他们都活着,活得有尊严。”
裴砚握住她的手。“你做到了。”
她没再说话。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城中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家,有人等饭归,有人哄孩子入睡,有人读书写字,有人筹划明日生计。
这才是江山。
不是龙椅,不是诏令,不是兵符虎符,也不是心镜系统。是这些人实实在在的日子。
风还在吹,铃还在响,但他们不再需要警惕什么。
沈知微靠在他肩上一点,很轻,转瞬即离。
他也没动,只是把手收得更紧了些。
“这些年,最难的时候,是你撑过来的。”他说。
“你也一样。一个人坐在这个位置上太久,总会冷。”
“但现在不一样了。”
“嗯。”
下面街上,一群孩子跑过,手里举着纸扎的小旗,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新政好”三个字。他们笑着,跳着,撞翻了一盏灯笼,火光一闪,又被迅速扑灭。
没人责骂,反而有人笑着递上新的灯。
沈知微望着那一幕,嘴角慢慢扬起。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张短笺,递给裴砚。
上面写着六个字:儿已成器,可托山河。
是他几天前收到的那张。
裴砚看了很久,然后折好放进怀里。“他知道你在看着。”
“我不是只看他。我是看这整个朝廷,整个天下。”
“所以你能放手。”
她点头。“权力不是攥在手里才叫掌握。让它平稳落地,才是真正的掌控。”
裴砚望着远方,声音低沉:“等那一天到来,我会站在他身后。”
“我们都会。”
夜更深了,灯火未减。宫外欢声持续不断,像是要把这些年积压的恐惧与贫苦全都烧尽。
沈知微再次看向山河图。图上没有她,也没有裴砚,只有山川、城池、河流、道路,还有一个个普通人的名字——苏氏、林氏、陈远山、顺天府百姓王阿婆、江南学子李秀娥……
他们都被记下了。
她终于明白,真正的盛世,不是帝王将相的功业碑,而是无数普通人得以安身立命的凭证。
她伸手抚过画卷边缘,指尖微颤。
裴砚覆上她的手。“你看,这江山,是我们一起走出来的。”
她抬头看他,眼里有光闪动,却没有落下。
楼下传来更鼓声,敲了九下。
内侍轻声提醒:“陛下,娘娘,该歇息了。”
裴砚摇头。“再待一会儿。”
沈知微没动,也没应。
她只是望着窗外,望着那片由千千万万人点亮的夜。
风吹动她的裙角,发间的白玉簪微微晃动,映着灯火,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她的手慢慢握紧栏杆,指节泛白。
裴砚察觉异样,转头看她。
她嘴唇微动,还没说出话——
楼下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内侍奔上阁楼,脸色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