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刚停,车轮碾过泥泞的官道,沈知微靠在车厢内,袖口还沾着堤坝上的湿土。马车驶入宫门时,她抬手按了按发簪,指尖触到那枚藏在夹层中的毒药小瓶,未取,也未丢。
一名内侍迎上来,声音压得低:“陛下已在金殿召集重臣,为王妃所出公主议封郡主,士族那边……闹起来了。”
她点头,换下外袍,素裙依旧,白玉簪未动。进殿时脚步平稳,无人看出她昨夜未曾合眼。
裴砚坐在龙椅上,面色冷峻。殿中已有数位老臣立于阶下,神情肃然。见她进来,几人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人出列。
“陛下欲封王氏之女为‘安宁郡主’,臣以为不妥。”那人声音洪亮,“祖制有言,郡主尊号非同小可,当出自三代清贵之家。王氏虽为嫡妃,然其父仅为五品文官,祖父更是布衣出身,恐难服众。”
另一人立刻附和:“礼不可废。若今日开此先例,明日寒门皆可觊觎宗室之荣,纲常何在?”
沈知微站在殿侧,垂眸不语。她知道这些人不是真在乎礼法。她闭了闭眼,心镜系统悄然启动,目光扫向那名领头的老臣。
三秒后,冰冷机械音在脑中响起:
“压她一头,六宫再无人敢提‘清流当道’,皇后若连亲信都护不住,看她日后如何立足。”
她收回视线,心中已明。这不是为了礼,是为了权。他们想借一个封号,敲碎清流最后一点底气。
她缓步上前,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大殿:“诸公所言‘三代清贵’,可载于《礼典》正文?”
众人一静。
她抬手,女官立即捧上两册古籍。她翻开第一本:“永宁年间,镇北将军李崇之女,父为边将,祖为农夫,因守城有功,特封‘安乐郡主’,录于《宗藩志》卷七。”
又翻第二本:“景和朝,进士周明远之女,家无余财,母为织户,因救驾脱险,赐‘承恩郡主’,见《皇女录·补遗》。”
她合上书,抬头:“二史皆为前朝官修,与我大周礼制一脉相承。请问哪一条写着‘三代清贵’方可受封?”
无人应答。
她再进一步:“若论出身,本宫亦为庶女。父亲当年纳妾之时,全府上下皆知我母身份低微。今日若因门第否决一位皇子之妹的尊荣,明日是否也要问太子妃——她的曾祖做过几任官?”
殿内鸦雀无声。
裴砚坐在上方,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他一直没说话,此刻却忽然开口:“皇后所言,可有遗漏?”
无人出声。
一名年轻官员低头退后半步,似是不愿再站前列。先前气势汹汹的几位,此时也都沉默。
裴砚站起身,声音沉稳:“王氏诞育皇嗣,恪守本分,其女血脉纯正,德行未亏。既无违祖制,又有先例可循,封‘安宁郡主’,钦定。”
圣旨落音,群臣跪拜接旨。
沈知微转身离殿,脚步未停。她穿过长廊,走向凤仪宫。阳光照在青砖地上,映出她淡淡的影子。
王令仪已在偏殿等候。听见脚步声,她急忙起身,眼中含泪:“姐姐……你救了我,也救了我的女儿。”
沈知微摆手:“不必谢我。你若倒了,便是给他们开了口子。下次,未必还能争回来。”
王令仪低头,声音哽咽:“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不再只为自己活着。”
沈知微没再说什么。乳母抱着襁褓走来,里面的孩子睡得安稳。她伸手轻抚婴儿额头,动作极轻。
“这世间,不该由出身定尊卑。”她说。
心镜系统的冷却时间已过,但她没有再用。今日这一局,靠的是史实,是理,不是窃听来的念头。
她闭目片刻,疲惫涌上。昨夜洪水咆哮,今日朝堂争锋,她像一把绷紧的弓,始终未松。
外面传来脚步声,裴砚走了进来。他没穿龙袍,只着常服,手里拿着一份折子。
“抄家令已发。”他说,“河道总管府、工部刘维宅、粮道赵元升家,尽数查封。账册正在清点。”
她睁眼:“那毒药样本呢?”
“你袖中那瓶,我已经让人送去太医署。比对结果明日出来。”
她点头。
他看着她,忽然道:“你在黄河边上背沙袋的事,有人报给我了。”
她没说话。
“你是皇后。”他说,“不必亲自去做那些粗活。”
“我是人。”她回,“也是亲眼看见那些死人肺里没有泥沙的人。不亲手做点什么,睡不着。”
裴砚沉默片刻,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
“你总是这样。”他说,“别人还在想怎么保命,你已经在想怎么改规矩。”
她终于抬头看他:“不然呢?等下一个堤坝塌了,再杀一批人?等下一个孩子被毒簪刺死,再追悔莫及?”
他没反驳。
外面传来钟声,午时已到。宫人开始准备膳食,但没人提起吃饭的事。
王令仪抱着孩子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姐姐,我明日想去庙里上香,求个平安符。”
“去吧。”沈知微说,“带上凤翅卫,别走僻路。”
王令仪应下,抱着孩子离开。
殿内只剩两人。
裴砚从袖中取出一块东西,放在桌上。是半块官印,裂口参差,正是昨日被斩碎的河道总管印信残片。
“你带回来的?”他问。
“嗯。”
“留着它做什么?”
她看着那块残印,没立刻回答。过了会儿才说:“提醒我自己,有些人死了,事还没完。”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道:“你说他会报复。”
“他临死前说的。”她声音很平,“‘藩王不会放过你’。”
裴砚眼神一沉。
“裴昭还在装病。”她继续说,“三日前派人去城南药铺抓一味冷门药材,叫‘断肠草霜’,一般大夫都不用。他要这个,要么治暗疾,要么……试毒。”
裴砚的手慢慢握紧。
“我没有证据。”她说,“但现在每一步,他们都看得见。我们越稳,他们越急。”
他点头:“禁军已经换防。凤翼卫接管东宫巡防,今晚起,你的寝宫由她们值夜。”
她没推辞:“好。”
两人并肩走出凤仪宫。阳光落在屋檐上,照得瓦当泛光。远处传来孩童笑声,是太子在花园里追逐蝴蝶。
沈知微忽然停下。
“苏芷回来了。”她说。
“哪个苏芷?”
“代嫁去北狄的那个医女。今早进城,现在在太医院候命。”
裴砚挑眉:“她没死?”
“不但没死,还带回一份北狄军营的布防图。”她说,“藏在鞋底。”
裴砚笑了:“你选的人,从来不会让你失望。”
她没笑。只是望着宫墙外的方向,眼神深远。
“林昭今天带凤翼卫巡了一圈西街。”她说,“发现三家药铺同时进了大量乌头粉。登记的是治风湿,用量却是正常十倍。”
裴砚笑容淡了。
“巧合?”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在黄河闻到了血味,在朝堂听到了谎言,现在又看到药铺囤毒。这几件事,不会单独发生。”
她转身往御书房走:“我要查这三批乌头的买家名字。还有,让苏芷留下。她懂毒,也见过北狄人怎么用毒。”
裴砚跟上她的脚步。
风从宫道吹过,卷起一片落叶。她走在前面,裙摆微动,发簪上的白玉在阳光下一闪。
她右手插进袖中,指尖再次触到那个小瓶。
这一次,她把它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