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那通天彻地的威压与梦幻光影消散后，现场紧绷到极致的气氛骤然一松。
而一直强撑着伤势、维持姿态的林景肃，也仿佛卸下了最后一根紧绷的弦，身体晃了晃，连闷哼都未能发出，便径直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沈若言只能立刻指挥人手将其小心抬上担架，以最快速度送往戒备森严的内部专属医院。
医院方面接到通知，启动了最高级别医疗预案。最好的设备，最顶尖的专家小组，最严密的安保，立刻围绕林景肃运转起来。
最初的检查报告很快出来：“患者遭受高强度冲击，内脏多处挫伤、出血，伴有严重能量震荡导致的经脉紊乱。无开放性伤口，无已知毒素或特殊能量残留。伤势危重，但生命体征在维持下趋于稳定，正在积极救治。”
沈若言每日繁忙之余，都会过问林景肃的情况。
头几天的回复总是：“仍在昏迷，生命体征平稳，脏器损伤在药物作用下缓慢修复，经脉紊乱有所改善，但未脱离危险期，需继续密切观察。”
这符合她对“被上古大妖随手一击”伤势的预期——那种力量层次造成的伤害，必然触及根本，恢复缓慢是正常的。
她只是叮嘱医疗组全力以赴，并确保安全。
然而，一周过去了。
十天过去了。
林景肃依旧昏迷，每日的医疗简报措辞几乎不变：“在好转，但尚未脱离危险，需要继续观察。”
沈若言的眉头渐渐蹙起。
不对。
就算顾戴焉那一击再重，以林景肃展现出的“修仙者”底蕴和体质，配合这所汇集了全国顶尖资源与技术的内部医院全力救治，不至于十几天过去，连脱离危险期都做不到。
修仙小说里不都讲究个“自愈能力强”、“真元护体”吗？
就算伤势再重，也该有个明显的恢复拐点才对。
更让她起疑的是，入院时的检查明明说“无特殊能量残留”，主要问题是物理冲击和能量震荡。
这类伤势，在现代尖端医疗和可能的“修仙者”自身调节能力双重作用下，恢复曲线不该如此平缓甚至……停滞。
她放下手头各种报告，决定亲自去一趟医院。
没有惊动太多人，沈若言只带了两个贴身助手，直接来到了林景肃所在的重症监护楼层。
走廊安静得只有仪器轻微的嗡鸣，安保人员无声肃立。
她先隔着观察窗看了看里面。
林景肃躺在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控线和维持生命的管路，脸色依旧苍白，呼吸平稳但微弱，看上去和十天前并无太大区别。
主治医生接到通知，匆匆赶来，是一位五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在院内以严谨着称的主任。
“沈组长。”医生点头致意，表情看不出太多异常。
“林景肃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沈若言开门见山，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审视，“我要听最真实、最细节的评估，不要套话。”
医生推了推眼镜，依旧用着那套说辞：“患者伤势严重且特殊，我们正在采用最先进的方案进行支持治疗和损伤修复。目前生命体征稳定，脏器功能有所恢复，但经脉的紊乱比预想中顽固，导致整体恢复进程缓慢，仍未脱离危险期，需要……”
“需要继续观察？”沈若言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李主任，同样的结论，我已经听了十二天。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缓慢’？‘顽固’的具体表现是什么？你们所谓的‘先进方案’，到底包含了哪些具体措施？遇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瓶颈？”
她一连串的问题，直指核心，显然不是来听套话的。
李主任的额头微微见汗，他下意识地又推了推眼镜，眼神有些游移：“这个……治疗方案涉及多学科协作，比较复杂。瓶颈嘛，主要是患者体质特殊，我们对这种……嗯，‘超凡能量’造成的内部紊乱，缺乏足够的认知和干预手段，所以只能以支持为主，等待其自身调节……”
“自身调节？”沈若言向前走了一步，虽然身高不及对方，但那股久居上位、洞悉人心的气势却让李主任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入院检查显示没有难以祛除的能量残留，主要是物理损伤和震荡。物理损伤的修复是有标准流程和预期的。李主任，你告诉我，以我们投入的资源，单纯的脏器挫伤和出血，配合生命支持，十二天，连脱离危险期都做不到吗？”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对方心上。
李主任的脸色终于变了，嘴唇嗫嚅了几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挣扎。
沈若言不再逼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空气仿佛凝固了。
半晌，李主任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垮了下来，声音带着干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们……我们真的没有做什么过分的！规矩我们都懂！一点越界的治疗都没有！”
“就只是……就只是抽血检测的频率比常规高了一些，收集了一些自然脱落的毛发、皮屑，监测他生命体征和能量波动的仪器是全天候最高精度的……我们只是想多观察两天，多收集一些数据！”
“他的身体状态，他血液里那些活跃的未知因子，细胞在能量环境下的异常代谢……这太特殊了！是前所未有的研究样本！可能藏着生命科学的重大突破！我……”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甚至泛起一种研究者见到稀有标本时的、近乎狂热的红光，但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迅速黯淡下去，转为惶恐。
沈若言静静地听着，心中并无太多意外。
一个团队里，要是没有几个自作主张、被专业好奇心或功利心驱使的“蠢货”，那才是稀奇。
指望成千上万人的庞大体系里，人人都绝对大公无私、令行禁止、一丝错漏也无，简直是天方夜谭。
国家的队伍也一样，由人组成，就有人性的弱点和盲区。
“你做的事，以及你们医疗组内部可能存在的类似情况，自然会由相关制度和纪律来处理。”沈若言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听不出喜怒，但这公事公办的语气反而让李主任更加不安。
“现在，告诉我，如果停止所有非必要的‘观察’和‘采样’，按照最初制定的、纯粹以‘救治脱离危险’为目标的保守方案执行，林景肃真实的身体状况如何？他什么时候能醒？”
李主任垂头丧气，知道事情已经无法隐瞒，低声道：“其实……他的主要脏器损伤，在一周前就已经修复得七七八八了。经脉紊乱也在三天前基本理顺。之所以一直昏迷不醒，生命体征微弱……是因为我们为了更‘稳定’地监测他的各项数据，尤其是能量波动周期，一直维持着较高剂量的镇定和肌松药物……”
果然。
沈若言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吐出。
“停了那些多余的药，按正常保守治疗，他多久能醒？”她重复问道。
“……如果现在停药，以他的体质，大概……四到六小时，意识就能逐渐恢复。身体机能也能较快回归正常水平。”李主任的声音越来越小。
“立刻执行。”沈若言命令道，随即看向李主任，对方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对“珍贵样本”的不舍和希冀。
她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这位主任，在专业领域或许是个纯粹的人，纯粹到可以为了“数据”和“突破”忽略其他一切。
但这种纯粹，在当前的复杂局势下，是危险且不能容忍的。
“李主任，”沈若言的声音冷了下来，“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林景肃，是我们目前能接触到的、唯一可能对凡人抱有善意的‘修仙者’，是极其重要且脆弱的外交与情报渠道。”
“把他当成实验小白鼠，只会把他，以及可能通过他建立的宝贵联系，彻底推向对立面。这个责任，你，和你背后的任何人，都负不起。”
“现在，去做你该做的事。确保他安全、自然地苏醒。之后，配合调查。”
说完，她不再看对方瞬间苍白的脸，转身离开。
林景肃的意识如同从深海中缓慢上浮，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消毒水若有若无的气味，仪器规律的低鸣，然后是……一个冷静平稳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醒了？感觉怎么样？”
声音很熟悉，带着一种公务性的关切，但并不急切。
他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视野起初有些模糊，很快聚焦。
天花板是洁净的白色，鼻尖萦绕着医院特有的味道。他微微偏头，看向声音来源。
沈若言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膝上放着一台轻薄但坚固的军用级平板，手指正在屏幕上滑动处理着什么文件。
她穿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外面套着白大褂，神色专注，只有在他看过来时，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回视。
“多谢。”林景肃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沙哑，自我感知一下就可以发现，他得到了相当专业的救治。
沈若言将平板放到一边，站起身，走到床边，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插了根吸管递到他嘴边。“不必道谢。你也帮了我们很多。”
无论是最早对付季青霄，还是为她们挡住了相当一部分清辉娘娘的威压。
后者，还是清辉娘娘突然出手，林景肃受伤之后，她们感知到的威压陡然加重，才意识到的。
林景肃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慢慢吸了几口水，润了润喉咙，然后将水杯推开。
沈若言也不在意，重新坐回椅子，进入了正题：“当初，清辉娘娘为什么突然对你出手？她说……‘你在同情本尊？’”
林景肃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也像是在回忆。
“我能知道她的名讳来历，”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有些低哑，但条理清晰，“宗门典籍里，自然也有清辉娘娘……大概的生平事迹。”
沈若言听明白了。这位“清辉娘娘”生平中，或许有着足以让人“同情”的过往或处境。
而林景肃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当时眼神或气息中不自觉流露出的些许情绪，被敏锐的捕捉到，才引来了那看似无理、实则精准的一击。
她没有继续追问顾戴己的具体事迹，那显然触及了林景肃不愿多谈的领域，也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顺势转换了话题，这里是一个常见的谈话技巧——先抛出一个对方大概率会拒绝或含糊回答的问题，然后提出真正想问的。
“清辉娘娘的事情，我可以不追问。”沈若言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这是一个认真谈判的姿态，“但是别的……我希望我们能坦诚地谈一谈。”
她目光清亮地看着林景肃：“关于你，关于太虚仙宗，关于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以及……我们可以做什么，又该如何自处。”
林景肃并没有立刻回应，他靠坐在升起的病床上，语气平淡的反问：
“理由呢？”
为什么要跟你谈？凭什么相信你会坦诚？又凭什么认为，我需要跟你谈？
沈若言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露出一丝极淡的、带着几分笃定的笑意。
“超凡世界，我们有很多不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地方。”她缓缓说道，“但有一点，我相信是共通的——万事万物，基本的逻辑是不变的。”
“你出现在这里，观察我们，审视我们——我们的能力，我们的组织度，我们的反应速度，我们面对未知时的态度和选择。”
说到这里，沈若言带了几分自信，“我想，到目前为止，结果……应该是让你满意的。 至少，没有让你失望到觉得完全不值得接触，对吧？”
林景肃不置可否，但眼神中的平静，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默认。
沈若言继续道：“反过来说，能值得你花时间、花精力来观察审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出手干涉，就说明……我们，这个世界，或者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东西、某些人，对你，或者对你所代表的太虚仙宗……是‘有用’的。”
“有价值，就有谈的余地。”她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清晰而有力，“这也是合作的基础，或者说，信息交换的前提。”
她把利害关系摆得很清楚，没有虚头巴脑的套话。
但紧接着，沈若言语气微微一转，少了几分谈判桌上的冰冷权衡，多了些许人情味的缓和，她看着林景肃，说道：
“而且，好歹……也算共患难一场了。多少……有点交情了吧？”
这话说得随意，甚至带着点玩笑意味，却巧妙地将在冰冷利益计算之外，添加了一丝基于共同经历的情感纽带。
林景肃眼底的赞赏一闪而过，缓缓开口，问了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
“你们……对‘绝天地通’，了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