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微弱得如同蜻蜓点水般的笑容，在孩子苍白的小脸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后，迅速消散，他又恢复了那副恹恹的、带着病气的沉睡模样。
可就是这短暂的一瞬，却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程无双几乎被绝望冰封的心湖。她怔怔地站在摇篮边，眼睛一眨不眨，生怕刚才那一幕只是自己心力交瘁下的幻觉。
“娘娘……您也看见了，是不是？”赵嬷嬷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激动，眼圈微微发红。
程无双缓缓点头，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孩子依旧微凉的脸颊，那触感真实而脆弱。不是幻觉！她的孩子，在经历了剧毒折磨、烈火惊魂之后，竟然……笑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与狂喜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让她视线瞬间模糊。她慌忙仰起头，强行将泪水逼了回去。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这笑容是希望，是上天给予她坚持下去的微芒，她必须牢牢抓住。
“太医署令！”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快！快来看看殿下！”
太医署令几乎是小跑着进来，仔细诊脉后，苍老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色：“娘娘！殿下脉象虽仍细弱，但那股沉滞淤塞之感，确比之前又通畅了几分！这笑容，是心神稍安、体内正气渐复的征兆啊！鬼罂粟外敷导毒之法，虽兵行险着，但……但或许真的歪打正着了！”
歪打正着……程无双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只觉得无比沉重。这微小的好转，是用一次次濒死的凶险换来的。但无论如何，孩子的情况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这就足够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在怀里，感受着他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仿佛要将这份失而复得的生机融入自己的骨血里。窗外，天色依旧阴沉，东南的战报如同悬顶之剑，宫内的谜团也远未解开，但此刻，怀中这小小的温暖，成了她抵御一切寒意的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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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的气氛，却与长春宫的微弱暖意截然相反。
佛朗机舰队分兵北犯杭州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涛汹涌的朝堂，激起了更大的恐慌。杭州乃东南财赋重地，若是有失，不仅经济受损，民心士气更将遭到毁灭性打击。
“陛下！杭州守备远不如泉州，必须立刻增援！”
“京营神机营南下尚需时日，远水难救近火啊！”
“是否可令周边卫所驰援？或……或暂避锋芒？”
争论之声不绝于耳，焦虑和恐惧在朱紫公卿之间无声蔓延。
陈默高坐龙椅之上，面色沉静，唯有紧握扶手、微微泛白的指节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听着底下臣工或激昂或怯懦的言论，脑海中飞速权衡着利弊。
“够了。”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殿内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帝王身上。
“传朕旨意，”陈默的声音清晰而冷峻，“令浙江巡抚、杭州将军，依托城防，死守待援！征调所有可用的民壮、乡勇，协助守城。令驰援泉州的神机营，分出一部，火速改道，直趋杭州！告诉前线将士，朕，与他们同在！杭州在，人在！杭州亡，人亡！”
他没有选择，只能硬扛。退缩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他必须展现出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才能激发前线将士死战到底的勇气。
“陛下圣明！”主战派官员纷纷躬身。
陈默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处理紧急军务。他独自留在空旷的大殿内，走到窗边，望着东南方向，久久沉默。周淮安已逝，谁能替他守住这东南门户？他第一次感到，这万里江山的担子，竟是如此沉重。
王德全悄步上前，低声禀报了长春宫太子展露笑颜的消息。
陈默闻言，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冷硬。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没有多言。孩子的些许好转是安慰，却无法缓解眼前迫在眉睫的危局。他必须尽快解决宫内的隐患，才能全力应对海上的强敌。
“慈宁宫那边，有何动静？”他问。
暗卫指挥使回禀：“刘嬷嬷并无异常举动，依旧如常在太后身边伺候。太后也依旧每日礼佛诵经，未曾离开慈宁宫。只是……属下等人暗中查访太后宫中香料来源，发现负责采买此香的，并非内务府，而是太后娘家一位常年在外经营商铺的旁支子弟，每隔数月便会亲自送入宫中。而此人……近半年来，与江南苏杭一带的商人，往来颇为密切。”
江南苏杭！又是江南！与济世堂的苏家，与那个没落的“清荷文社”，与此刻正被佛朗机舰队兵锋所指的杭州，似乎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陈默眼中寒光闪烁。这绝不是巧合！
“给朕盯紧太后娘家那个旁支子弟！查清他与江南哪些商人有往来，尤其是……与药材、香料、乃至海外贸易有关的！”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近一个庞大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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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宫内，程无双的心并未因孩子的些许好转而完全放松。她深知，毒性未清，强敌环伺，危机远未过去。陛下在前朝承受的压力，她感同身受。
她想起陛下提及的、太后宫中那与“荷姑”相似的荷花冷香，心中始终萦绕着一股不安。若太后真的牵涉其中……她不敢想象那后果。
“严嬷嬷，”她沉吟片刻，低声道，“你在宫中多年，可曾听说过……太后与已故的慧贵妃，当年关系究竟如何？”
严嬷嬷思索了一下，谨慎答道：“回娘娘，奴婢入宫时，慧贵妃已然仙逝。只听闻当年太后还是妃嫔时，与慧贵妃似乎颇为亲厚，常在一处说话。慧贵妃薨逝后，太后还曾伤心许久，此后便愈发潜心礼佛了。”
亲厚……伤心……潜心礼佛……
这些表象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程无双总觉得，容姑姑二十年的潜伏，佛朗机人恰到好处的进犯，以及太后宫中那特殊的香料，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
她看着怀中再次睡去的孩子，心中渐渐下定了一个决心。她不能只待在长春宫里被动等待。或许，她该想办法，亲自去印证一些事情。
“赵嬷嬷，”她轻声吩咐，“你去悄悄打听一下，太后平日礼佛，除了慈宁宫正殿，可还有固定的、喜欢独自静修的去处？”
她需要找到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接近慈宁宫，或者说，接近某些线索的机会。
赵嬷嬷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去办了。
程无双则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小小的纸条上，写下了一行字：“东南危，杭州急，宫内香，恐有异。”
她要将自己的担忧和发现，再次密报陛下。此刻，他们必须同心协力，才能度过这场前所未有的劫难。
而就在她将纸条封好，准备交给王德全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翅膀扑棱声。她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雪白、唯独爪喙金黄的异种海东青，如同利箭般穿破阴沉的天幕，精准地向着御书房的方向俯冲而下！
那是……陛下专门用于接收东南最紧急军情的信使！
程无双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难道杭州……已经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