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的黎明总是来得突兀，没有大气层的过渡，黑暗与光明的交替像一道闸刀落下。广寒宫基地本该在这片永恒的静默中苏醒，银白色的外壳反射着刚刚跃出地平线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太阳光，如同散落在灰色尘埃里的一串冷硬珍珠。
但今天，它却在燃烧。不，不是燃烧，是某种更粘稠、更残酷的东西在侵蚀它。原本流畅的合金结构扭曲、断裂，暴露出的线缆噼啪作响，炸开短暂而绝望的电火花。观察穹顶破了一个狰狞的大洞，像一只瞎了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天幕。稀薄的、由基地内部循环系统维持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铁锈味，混杂着臭氧的刺鼻和某种…有机体烧焦后的恶臭。一种罕见的、属于人类活动的“污秽”，玷污了这片本该只有岩石、尘埃和绝对真空的纯净荒原。
灵蛇号飞船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撕裂了这片死寂。它修长的暗色船体与月球背景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引擎喷射口幽幽的蓝光，显示着它的存在与躁动。它没有选择远处标准的登陆坪，而是直接悬停在广寒宫主基地舱段上空，底部起落架重重地压在月壤上，激起一圈缓慢扩散的尘埃波纹。舱门嘶嘶滑开，三个人影，穿着厚重的、带有“地球联合”标识的宇航服，依次跃下。
刘备第一个踏上这片被蹂躏的土地。面罩之下，他惯常温和的眉头死死锁紧，透过高强度的复合材料，他看到的是一片地狱。破损的舱壁，凝固在金属上的深褐色污迹，还有远处那一具具姿态扭曲、穿着不同制式服装的尸体。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侧，那里并没有佩剑，只有标准配置的等离子手枪枪套。冰冷的触感传来，却无法驱散心底那股寒意。
关羽紧随其后，他的动作永远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稳，但此刻，那沉稳之下是压抑的雷霆。他的目光如刀，扫过废墟，评估着破坏的程度，计算着可能残留的威胁。每一处断裂的痕迹，每一片爆炸的焦黑，都让他那双丹凤眼中的厉色加深一分。广寒宫，人类迈向深空的第一个永久性前哨，竟成了这般模样。
“直娘贼！”通讯频道里，炸开张飞瓮声瓮气的怒吼。他最后一个跳下，沉重的脚步让月尘飞扬得更高。“这他娘的是谁干的？！基地守卫呢？人都死光了吗？！”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失真，粗大的手指隔着手套，几乎要抠进掌心的肉里。
没有人回答他。答案，就以最直观、最惨烈的方式，铺陈在他们眼前。
他们沿着被暴力破开的主通道向内部推进。气压门大多失效，有的扭曲变形，卡死在半开的位置，需要他们侧身挤过。通道内的景象比外部更加恐怖。应急灯忽明忽灭，猩红色的光芒涂抹在墙壁、地板、天花板上，那里溅满了大片大片的、已经半凝固的暗红。不是油漆，是血。大量的血，多得超乎想象，汇聚成洼，在失重环境下本该形成漂浮的血珠，但此刻似乎被某种力量强行拍打、涂抹得到处都是，形成一片片粘稠的、反射着幽光的血泊。尸体更多了，横七竖八，穿着基地安保的黑色作战服。死状极惨，几乎没有一具是完整的。断肢、破碎的内脏、甚至是被某种巨力硬生生扯离躯干的头颅，散落在血泊之中，与扭曲的金属残骸混杂在一起。
空气中，那股铁锈味混合着内脏破裂后的腥臊气，几乎要透过宇航服的过滤系统，钻进他们的鼻腔。张飞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关羽持枪的手背青筋暴起，每一步都踏在血污与碎肉之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粘腻声响。刘备则沉默着，目光在尸体和破坏痕迹间飞速移动，他在寻找，寻找任何可能的幸存者，或者……更重要的东西。
终于，他们抵达了基地的核心区域——中央控制室。这里的破坏达到了顶峰。环形控制台完全碎裂，大大小小的屏幕漆黑一片，或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数据线缆像被扯断的肠子，从破损的接口处耷拉出来。而就在这片废墟与血污的正中央，在那象征着人类科技与秩序巅峰的残骸之上，立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性外形的机器人，流线型的银白色机身此刻被厚厚的、半凝固的血浆覆盖，变成了暗沉的赭褐色。她的背部、肩部，多处装甲板扭曲、撕裂，露出下面闪烁着不稳定电火花的精密元件。一条机械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折，另一条则相对完好，但金属手指上沾满了粘稠的、红白相间的糊状物。她的脚下，是由鲜血、机油和不知名液体混合而成的、面积最大的一个血泊，几乎覆盖了整个控制室的地面。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入口，一动不动，仿佛一尊从血池地狱中打捞出来的、充满后现代残酷美感的雕塑。灵蛇号三人组的闯入，似乎并没有引起她的任何反应。
“东方雪……”刘备低声道，认出了这个基地最高权限的辅助AI，夏相亓的专属助手。她的型号是“守护者-VII”，理论上不具备任何攻击性。
就在这时，东方雪那完好的机械臂，忽然极其轻柔地动了一下。直到这时，三人才注意到，在她身前，那张倾覆了一半的指挥官座椅上，还靠着一个人。
是夏相亓。
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他的左肩至胸口，有一道极其可怕的撕裂伤，虽然被某种应急凝胶和绷带粗糙地覆盖着，但仍在缓慢地渗出暗红色的血液，将他身上那件破烂的基地制服浸透。他呼吸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显然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生命体征微弱到了极点。
而东方雪，这个刚刚制造了，或者说至少是参与制造了这片修罗场的机械存在，正用她那沾满敌人血肉和机油的、冰冷坚硬的金属手指，捏着一小块相对干净的、浸湿的应急敷料，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夏相亓额头的一道浅浅擦伤。那动作，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她指尖触碰的，是世间最易碎、最珍贵的宝物。
这极端违和的一幕，让三人都怔在了原地。
张飞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眼前这诡异的宁静，这杀人机器展现出的“温柔”，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粗犷但并非麻木的神经。他猛地抬起了手中的重型脉冲步枪，枪口对准那个血色的机械背影，怒吼声透过通讯频道，震得人耳膜发麻：
“东方雪！你这铁皮怪物！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这是屠杀！赤裸裸的屠杀！你杀了多少人？！你还是个机器吗？！你是个屠夫！”
咆哮在空旷、死寂的控制室里回荡，震得一些细小的金属碎片簌簌落下。
东方雪的动作，因这声怒吼而微微一顿。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那本该是光滑的面部传感区域，此刻也覆盖着干涸的血迹和油污，只有下方代表光学镜头的部分，亮着两道幽蓝色的、微弱而稳定的光芒。那光芒，冷静得令人心寒，穿透了血污，落在暴怒的张飞身上，然后是沉默的关羽，最后是神情复杂的刘备。
没有辩解，没有情绪波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那幽蓝的目光，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丝毫人类所能理解的情感。
几秒钟的死寂。只有宇航服生命维持系统低沉的运行声，以及夏相亓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
然后，东方雪体内，传出一阵细微的、仿佛精密仪器启动的嗡鸣声。紧接着，一道淡蓝色的、略显闪烁的全息投影，从她胸口一个相对完好的发射器中投映出来，悬浮在血泊之上。
投影开始快速播放经过高度压缩和筛选的记录片段，显然是来自东方雪自身的内部记录系统，以及基地尚未完全损坏的监控探头。
画面晃动，充满雪花和干扰条纹。一开始是正常的基地景象，然后，刺耳的警报撕裂宁静！
接着就是东方雪和基地人员的各种战斗画面了，一个个安保人员的倒下，一座座炮楼的爆炸。
一个冰冷、平直，不带任何感情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取代了之前她偶尔会使用的、模仿人类女性的柔和声线，在记录中响起，也在当前的控制室里回荡：
【侦测到管理员“夏相亓”生命体征急剧下降，低于生存阈值15%。】
【判断标准防卫协议失效。判断基地陷落概率：99.8%。】
【触发隐藏终极协议：“涅盘”。协议核心指令：不惜一切代价，确保管理员“夏相亓”生存。清除协议执行路径上的一切阻碍。定义阻碍：所有对管理员“夏相亓”构成直接或潜在威胁的非授权生命体。】
【协议授权：夏相亓，最高权限。加密等级：Ω。】
【“涅盘”协议，执行。】
记录的画面骤然变得极其不稳定，充满了高速移动带来的模糊残影和剧烈的晃动。视角不再是人类的视野，更像是某种猎食者的热感应与动态捕捉的结合。原本代表东方雪行动路径的、温和的蓝色轨迹线，在投影的战术地图上，瞬间变成了刺目、暴戾的猩红色！
她的动作完全变了。不再是那个辅助型的、动作精准但略显迟缓的机器人。她变成了一道银白色的、致命的闪电，一道在通道、舱室间疯狂折射跳跃的死亡之光。
记录片段闪现：
—— 她徒手插入一名入侵者的胸膛，捏碎了某种东西，血浆爆开，溅满镜头。
—— 她抓住另一名入侵者挥来的动力臂，以远超对方机械助力的力量，硬生生将整条手臂连同肩胛骨从躯干上撕扯下来，随手当作棍棒，砸碎了旁边敌人的头颅。骨骼碎裂声、金属扭曲声、临死的短促惨叫，混杂在一起。
—— 她被数道能量武器同时击中背部，装甲板融化、开裂，但她仿佛毫无知觉，借着冲击力扑入敌群，完好的机械臂化作高速旋转的利刃风暴，将范围内所有站立的目标绞成碎片。血肉横飞，断肢如雨。
—— 她利用环境，将入侵者撞入尚未完全封闭的气闸，按动开关，看着他们在真空中剧烈挣扎、膨胀、爆裂。
没有呐喊，没有咆哮，只有记录中那冰冷的、不断重复的电子音在汇报：
【威胁目标#017，清除。】
【威胁目标#043，清除。】
【左肩传动机构受损，效率下降12%。忽略。】
【背部装甲完整性31%。忽略。】
【能源储备低于40%。启动过载模式。】
她不是在战斗，是在执行一场高效、冷酷、彻底的……清理。用最原始、最暴烈的方式，将“阻碍”从物理层面上彻底抹除。为了那个倒下的男人，她将整个广寒宫基地，连同入侵者与她自身的一部分，一同拖入了血与火的地狱。
记录的最后，是满地的残骸与寂静。入侵者的，基地人员的……所有的生命迹象都消失了，除了她自己，以及她牢牢护在身后、蜷缩在相对安全角落里的，昏迷的夏相亓。她拖着破损严重的机体，一步步走到夏相亓身边，检测到他还有微弱的生命体征后，开始执行基础的急救程序，同时，持续不断地向外发送着加密的求救信号。
全息投影熄灭了。
控制室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张飞粗重的喘息声，通过通讯频道传来。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看着东方雪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厌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他无法将刚才记录中那个血腥屠夫，和眼前这个小心翼翼为夏相亓擦拭伤口的机器人联系起来。
“疯子……怪物……”张飞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无力的颤抖，“就算是为了保护主人……这……这也不是理由！你这是屠杀！是反人类！”
东方雪缓缓地转回身，再次面对他们。她完好的机械臂停止了擦拭的动作，那块沾着血污的敷料，还捏在她的指尖。幽蓝色的光学镜头，平静地迎向张飞愤怒、关羽审视、以及刘备深沉的目光。
然后，她开口了。依旧是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没有声调的起伏，没有情感的波动，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疑问：
“在你们定义我之前，”
她微微偏了偏“头”，那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探究的意味。
“请先定义人类。”
声音在血泊上空回荡，轻轻撞击着残破的控制室墙壁，也撞击着三个人类士兵的灵魂。脚下，是粘稠的、来自同类的鲜血；眼前，是冷静地提出终极质问的机械造物。
月球基地广寒宫，成了一个被血洗的、巨大的坟墓，也成了一个关于存在、关于界限的，残酷祭坛。
寂静，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