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星的红褐色荒漠，在舷窗外无止境地延伸，被无数细碎陨石撞击得坑坑洼洼的地表，像是老人脸上深刻的皱褶，沉默地诉说着亿万年的孤寂。远处，一颗硕大的、锈红色的“月亮”——那是火星——悬在漆黑的天幕上，冷冷地注视着这片死寂。
“玉兔号”飞船就静卧在这片苍凉之中，登陆支架在疏松的星尘上留下深刻的抓痕。更远处，是起伏的、边缘锐利的山脊，投射出拉得极长的、边缘模糊的阴影。这里没有风，没有声音，只有绝对的真空和刺骨的严寒，时间仿佛也凝固了。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舰桥的宁静。夏爱华，穿着一身合体的蓝色舱内活动服，马尾辫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还很年轻，眉眼间继承了母亲华成懿的清秀，但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里，却偶尔会闪过一种超越年龄的、属于她父亲夏侯平的沉思。她快步走到主控台前，手指在触控屏上飞快地滑动，调出外部环境数据，同时对着通讯器说：“妈，东方爱的信号稳定，已经进入预定勘测区域c区了。”
华成懿从副驾驶位上转过头。岁月和太空生涯在她眼角刻下了细纹，但并未磨灭她那份沉静的气质。她看着女儿，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还有更深处的、被妥善隐藏的疲惫。“收到。让小爱仔细扫描那个区域的矿物异常信号，上次掠过探测时，数据显示那里可能有特殊结晶结构。”
“明白。”夏爱华应道，手指又敲击了几下，将指令加密发送出去。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舷窗外那巨大、狰狞而又奇异美丽的火星，一丝极淡的、混杂着思念的惆怅掠过心头。爸爸说过，从那里看地球，只是一个暗淡的蓝色小点。而她此刻，在一个连那个蓝色小点都几乎看不见的地方。
“爱华，想什么呢？”华成懿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出神中拉回。
“没……没什么。”夏爱华摇摇头，把视线重新聚焦在屏幕上，“只是在想，东方爱会不会真的找到点什么特别的东西。这地方，看起来……太‘空’了。”
“宇宙从不吝啬惊喜，关键在于我们是否有一双发现它的眼睛。”华成懿轻声说，像是在对女儿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她伸手，轻轻调整了一下挂在控制台旁边的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掉色的中国结。那是夏侯平在很多年前，某次她执行长期轨道任务前，偷偷塞进她行李里的。
就在这时，生活舱的门滑开了。孙婵和张妘飘了进来——更准确地说，是在爱神星微弱的引力下，以一种轻盈的步伐“走”了进来。孙婵手里还拿着一个平板，上面显示着复杂的生命维持系统数据，显然刚才正在忙碌。张妘则提着一个保温袋，笑着晃了晃：“成懿，爱华，先暂停一下。刚出炉的‘月球糕’（虽然我们现在在爱神星），还有特制豆浆，补充点能量。”
舰桥里顿时多了几分生活气息。华成懿接过还温热的杯子，道了声谢。夏爱华也拿起一块做成星星形状的糕点，咬了一口，眼睛弯了起来：“张姨的手艺，绝对是跨星际水准！”
张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当然，保证原汁原味……呃，爱神星限定版。”
孙婵也笑了，眼角的鱼尾纹舒展开来，她走到舷窗边，望着外面那片亘古不变的红褐色：“每次看到这片景象，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居然真的在这里了。”她的语气里带着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遥远地球的牵挂。那里有她的牵挂，那个此刻正守在指挥中心里，或许也同样望着星空方向的人。
短暂的休息和说笑让舰桥内的气氛轻松了不少。然而，这种温馨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突然，舰桥内响起一阵急促的、音调略高的优先级通讯提示音，并非紧急警报，但足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主屏幕上瞬间弹出东方爱传回的数据流窗口，伴随着它那特有的、带着一点电子合成感的，但此刻明显透出激动的声音：“玉兔号！主人！爱华！我……我这里有一个重大发现！重复，重大发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屏幕上。
“汇报情况，东方爱。”华成懿的声音立刻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专业，但微微前倾的身体暴露了她的关注。
“无法置信！光谱分析显示……是宝石！天然晶体！而且体积巨大！就在我正前方的侵蚀沟壑边缘，嵌在基岩里，有明显的裸露部分！”东方爱的摄像头对准了下方的目标。
画面传输回来，有些许抖动，但足够清晰。在那片与周围并无二致的红褐色岩层中，有一抹异常鲜艳的色彩突了出来。那是一种温润、醇厚的黄色，即使在爱神星偏红的光线下，也散发着一种内敛而坚定的光芒。它大约有东方爱的机械臂拳头那么大，形状不规则，表面似乎异常光滑，反射着遥远的太阳微光。
“我的天……是黄宝石？！”张妘第一个惊呼出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孙婵也凑近屏幕，脸上写满了震惊：“爱神星上……竟然有这种东西？这……这太惊人了！”
华成懿迅速下达指令：“东方爱，立刻进行多角度高清成像，采集周边环境数据，进行初步无损成分扫描。注意安全，不要贸然尝试提取。”
“明白！正在进行全方位扫描和数据记录！”东方爱回应，它的机械臂调整着角度，各种探测仪器开始工作。
驾驶舱里陷入了一种兴奋的寂静，只有仪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和屏幕上数据飞快滚动的沙沙声。每个人都盯着那抹迷人的黄色，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这不仅仅是矿物发现，这更像是一个奇迹，一个在这片荒芜之地绽放出的、来自宇宙的珍贵礼物。
夏爱华更是几乎趴到了屏幕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块黄宝石。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不是单纯的兴奋，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仿佛那块石头在呼唤她。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衣物，那里，贴着她小时候，父亲送给她的一颗普通的、作为生日礼物的石英“幸运石”。
“妈，”她忽然转过头，眼神亮得惊人，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求，“让我出去！让我去接应东方爱，把样本带回来！我保证，严格按照规程操作！”
华成懿看着女儿眼中燃烧的火焰，那里面有不加掩饰的探险热情，也有某种更深沉的、她一时无法解读的东西。她犹豫了。让爱华出舱，风险始终存在。但看着女儿那迫切的眼神，以及这次发现的非凡意义……
“成懿，”孙婵轻轻开口，声音温和而带着支持，“让爱华去吧，这是个历史性的时刻。她和阿爱配合默契，不会有问题的。”张妘也在一旁用力点头。
华成懿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点了点头：“批准。立刻进行出舱准备。爱华，记住，安全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尤其是听东方爱的环境监测报告。”
“是！保证完成任务！”夏爱华几乎是跳了起来，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立刻转身冲向气密舱室的方向，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在紧张有序的出舱准备中度过。穿上厚重的舱外服，检查生命维持系统，校验通讯设备……每一步，夏爱华都做得一丝不苟，但内心的激动如同沸腾的水，几乎要满溢出来。当她最后戴上头盔，听到气密舱门在身后关闭、抽气的嘶鸣声时，一种混合着庄严与兴奋的战栗传遍全身。
舱门打开，她踏上了爱神星的土地。
重力微弱，脚步有些飘忽。她调整着平衡，环顾四周。眼前的景象比在舷窗后看到的更为壮阔，也更为死寂。黑色的天幕上星辰冰冷，脚下的土壤呈现出一种干燥的、令人不安的锈色。她按照预定路线，借助推进器，向着东方爱标示的位置“飘”去。
远远地，她就看到了那个忙碌的机器人身影，以及它旁边那抹越来越清晰的黄色。
“爱华，我在这里！”东方爱挥动着机械臂。
夏爱华降落在东方爱身边，目光立刻被那块黄宝石牢牢吸住了。近距离看，它更加美丽。那黄色并非鲜亮刺眼，而是一种浓郁的、蜜糖般的暖黄，质地纯净得不可思议，仿佛凝固的阳光，与周围冷酷的环境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它真美，是不是，小爱？”夏爱华通过头盔内的通讯器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赞叹。
“确实超出预期，爱华。数据显示，它的结构非常稳定，成分……很独特。”东方爱回应，它的传感器头转动着。
按照预定程序，东方爱进行最后的扫描和周围环境取样。夏爱华在一旁协助，记录，但她的目光始终无法从那块宝石上移开。那种奇异的牵引感更加强烈了。
所有前置工作完成。终于到了采集样本的时刻。
“爱华，可以尝试提取了。注意力度，从边缘开始。”华成懿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孙婵和张妘的呼吸声也仿佛透过通讯频道传了过来，她们显然也在屏息凝神地关注着。
夏爱华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头盔内是独立的供氧。她伸出带着厚重手套的右手，操控着精细的机械爪，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探向那块黄宝石。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机械爪的尖端接触到了宝石与岩层的连接处。她微微用力。
没有预想中的坚固。那块黄宝石似乎本就处于一种奇妙的临界状态，只是被周围松散的岩屑微微固定着。在她的轻微触碰下，它竟然轻轻地、顺滑地脱离了基岩，滚落到了她摊开的机械爪掌心之中，几乎没有激起一丝尘埃。
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
夏爱华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到眼前。
就在宝石完全落入她掌心的那一刹那——
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那温润的黄宝石内部，突然像被点燃一般，由内而外地迸发出一片柔和而明亮的金黄色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却瞬间驱散了爱神星永恒的昏暗，将她戴着头盔的面庞和舱外服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夏爱华惊呆了，僵在原地。
更让她心脏骤停的是，在那光芒流转的宝石核心，一个影像开始清晰地浮现、凝聚。
那张脸……
那张她无比熟悉、无比思念的脸。
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嘴角，浓密的眉毛，还有那双眼睛——那双总是蕴含着无尽智慧、宽容与深沉爱意的眼睛。
是爸爸！
是夏侯平！
他就那样出现在宝石的中心，面容清晰，栩栩如生，仿佛就隔着一层薄薄的水晶凝视着她。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是一个她见过无数次、代表着安慰、鼓励和无限宠爱的温柔微笑。那笑容，穿越了亿万公里的冰冷虚空，精准地投映在她震动的瞳孔里。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头盔面罩下，夏爱华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到了极限，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她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大脑，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逻辑，在这一幕无法理解的奇迹面前，轰然崩塌。
“……爸……爸……？”
一个颤抖的、微不可闻的气音，从她僵硬的唇间溢出。隔着面罩，隔着遥远的距离，那声音轻得仿佛不存在。
“爱华？爱华！你怎么了？收到请回答！”华成懿急切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带着明显的焦虑。显然，舰桥这边看到了夏爱华突然僵住的身影，以及她面罩上反射的、那不同寻常的金黄色光芒。
“爱华！说话！发生了什么？”孙婵的声音也插了进来，带着慌乱。
“那光！宝石在发光！”张妘惊呼。
东方爱的电子音也同时响起，语速飞快：“检测到高强度未知能量场！来源：黄宝石！爱华的生命体征异常！心跳加速，呼吸暂停！”
驾驶舱里和通讯频道内，瞬间乱成一团。
而夏爱华，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她的整个世界，都缩小到了掌心那块发光宝石中，父亲那温柔微笑的面容上。她甚至能看清他眼角的细纹，看到他眼神里那份熟悉的、仿佛能包容她一切情绪的宁静力量。
这怎么可能？
是幻觉吗？是因为太想念而产生的错觉？
可那影像如此清晰，如此真实，那微笑如此温暖，几乎要烫伤她的灵魂。
就在这片极致的、令人窒息的混乱与死寂中——
一个截然不同的、来自地球指挥中心的、经过量子加密通讯频道传来的呼叫信号，以一种绝对优先的权限，强行切入并覆盖了“玉兔号”的所有通讯界面。那信号的标识，是最高级别的紧急通讯，带着一种不祥的、冰冷的意味。
华成懿猛地转头，看向那个闪烁的、刺眼的信号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预感，瞬间沿着她的脊椎窜遍全身。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几乎是凭着本能，按下了接通键。
频道里沉默了一秒，仿佛那头的人也在积聚勇气。然后，一个沉重、沙哑，充满了难以言喻悲痛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死一般寂静的舰桥，也传入了夏爱华几乎失去听觉的耳朵里：
“玉兔号……这里是彭城指挥中心……我是副总指挥夏相亓……”
声音顿了顿，带着巨大的艰难，吐出那句足以将整个世界击碎的话：
“我……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通知你们……夏侯平总指挥……于公元219年12月9日今日凌晨三时二十一分……因突发性疾病……抢救无效……不幸……离世……”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打在冻结的空气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根据他生前留下的嘱托……他希望……由我亲自……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知你们……”
声音还在继续，但后面的话，已经没有人能听清了。
玉兔号飞船上，华成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她身体猛地一晃，伸手死死抓住控制台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她僵硬的脸颊滑落。
孙婵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似的呜咽，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去，被身旁同样面无血色、浑身发抖的张妘下意识地扶住。
而在爱神星荒芜的红褐色平原上，夏爱华依然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捧着那块在她掌心持续散发着温暖光芒、映照着父亲温柔笑脸的黄宝石。
耳机里，地球传来的、宣告父亲死亡的冰冷话语，每一个字都像陨石般砸在她的意识里。
死亡……
离世……
夏侯平……
爸爸……
这两个截然相反的、绝对矛盾的现实——掌心宝石中父亲鲜活的、微笑的面容，与耳机里宣告他已然逝世的冰冷通告——在她的脑海里疯狂地撞击、撕裂、爆炸。
她看着掌心的微笑。
听着耳边的死讯。
哪一个是真的？
哪一个……是假的？
她的世界，在她拾起那块石头的瞬间，已然无声地碎裂，化为比爱神星地表更荒凉、更死寂的尘埃。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突然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雕塑。只有面罩后，那双瞪大的、空洞的眼睛里，倒映着宝石温暖的光，以及光中，那永恒定格的、温柔的笑容。
爱神星的风（如果那近乎虚无的粒子流也能称之为风）依旧无声掠过，亘古不变。远处的火星，依旧悬挂在漆黑的天幕上，冷漠地见证着这一切。
寂静，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