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沈砚清的耳膜，也刺穿了他连日来强撑的冷静外壳。他握着手机，僵立在沈氏集团顶楼办公室的落地窗前，脚下是璀璨却冰冷的城市夜景，映不出他眼中翻江倒海的震惊与……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置信的悸动。
温窈。
不是惊慌失措的求助，不是绝望崩溃的质问，而是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宣示。她主动联系他，用的却是命令的口吻。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被他掌控的猎物，而是以一个对等者的姿态，划下了谈判的界限。时间地点她定，他一个人去。否则，鱼死网破。
这种前所未有的强势和决绝，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沈砚清心上。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随之涌起的，却是另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一种被挑衅的怒意，一种失控的恐慌，以及……一丝隐秘的、连他自己都耻于承认的……被这种锋芒所吸引的悸动。
她变了。在逃离他掌控的这段时间里，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她蜕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既想牢牢抓住又感到无比危险的存在。
Lily姐敲门进来，脸上带着担忧：“沈总，刚接到消息，我们在城西的监控点失去了温小姐的踪迹。周时安那边似乎也有异动。”
沈砚清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波澜。他摆了摆手，声音低沉：“知道了。不用再跟了。”
Lily姐愣了一下：“可是沈总，温小姐她一个人太危险了，顾衍之那边……”
“按她说的做。”沈砚清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清除所有指向她的痕迹。另外，准备一下，我要出去一趟。”他看了一眼手表，距离温窈约定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Lily姐欲言又止，最终默默点头：“是。”
沈砚清走到办公桌前，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放着那本泛黄的旧相册和那条桂花项链。他的指尖拂过项链冰凉的表面，眼神晦暗不明。这场他等了十六年，或者说，逃避了十六年的对话，终于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到来了。只是，对话的双方，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和少女。
三个小时后，沈砚清独自驾车，来到了温窈指定的地点——市郊一处早已废弃的、即将拆除的老剧院。这里远离市区，人迹罕至，残破的墙体上爬满了藤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荒凉和诡异。是温窈会选的地方，足够隐蔽，也足够……有仪式感。
他停好车，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早已掉漆的铁门，走进了空旷破败的剧院大厅。灰尘在从破败窗户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天光中飞舞。舞台上，厚重的幕布半垂着，露出后面黑洞洞的空间。
温窈就站在舞台中央。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衣裤，身形消瘦却挺直，长发束在脑后，露出清晰而苍白的下颌线。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畏惧或激动，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从昏暗的观众席通道走来，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冷静，锐利，带着审视的意味。
沈砚清一步步走近，皮鞋踩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发出空旷的回响。他在舞台前站定，抬起头，与她对视。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谈判双方应有的尺度。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灰尘味和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张力。
“我来了。”沈砚清率先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有些低沉，“一个人。”
温窈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身后，确认无误，才开口，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很好。那么，我们可以开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平等的对话。”
“平等？”沈砚清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抹复杂的弧度，“温窈，你觉得我们之间，有可能平等吗？”
“以前没有。”温窈直视着他，毫不退缩，“但现在，我手里有筹码。关于我父亲温明远的清白，关于‘晨曦科技’的真相，关于你父亲沈怀山……可能涉及的商业欺诈甚至更严重的罪行。”她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有力，“这些筹码，足够让我站在这里，和你谈条件。”
沈砚清的瞳孔微微收缩，下颌线绷紧。他沉默了几秒，才道：“你想要什么？”
“真相。”温窈斩钉截铁，“全部、完整的真相。不是经过你筛选、粉饰过的版本。我要知道‘晨曦科技’项目从头到尾发生了什么，我父亲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为什么会签那份担保协议，他最后几个月经历了什么，以及……他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
她的要求直指核心，没有任何迂回。沈砚清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知道，这一天终究躲不过。
“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他试图做最后的抵抗，声音沙哑，“只会让你更痛苦。”
“那是我的事。”温窈冷笑一声，“痛苦也比活在谎言里强。沈砚清，收起你那套‘为我好’的说辞。今天，我不是来听你劝告的，我是来和你做交易的。”
“交易？”沈砚清挑眉。
“没错。”温窈向前走了一步，站在舞台边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虽然身高不占优势，但气势上却丝毫不弱，“我用我手中的证据，换你口中的真相。你可以选择不说，但后果自负。我会用我的方式，让该知道的人，知道该知道的事。到时候，沈氏会面临什么，你比我清楚。”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沈砚清眼底风暴凝聚，周身散发出骇人的低气压。他从未被人如此胁迫过，尤其是被温窈。但奇怪的是，愤怒之余，他竟然感到一种诡异的……解脱感。终于，不用再隐瞒了。
漫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声。最终，沈砚清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疲惫的坦诚。
“好。”他吐出一个字，沉重无比，“我说。”
他走到舞台前，随意地坐在了积满灰尘的台阶上，这个动作让他身上那种迫人的精英气场消散了不少，显露出一丝难得的颓唐和真实。他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开始了叙述。不再是之前那种避重就轻的解释，而是尽可能客观、甚至带着一丝自嘲地，还原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他从“晨曦科技”项目的宏大蓝图和潜在风险讲起，讲到沈怀山如何利用温明远急于重振家业的心态，以利益共享和技术主导权为诱饵，诱使他深度参与；讲到项目中期资金链出现问题时，沈怀山如何通过复杂的金融操作和所谓的“中间人”（如林某）施加压力，迫使温明远签下那份致命的个人担保协议；讲到温明远后期如何发现项目存在严重的技术漏洞和财务造假，试图退出却已骑虎难下，反被沈怀山以“违约将导致温家彻底破产”相威胁；最后，讲到项目暴雷，温家瞬间崩塌，温明远在巨大的债务压力和可能面临的法律诉讼下，精神崩溃，最终……
沈砚清的声音在这里哽住，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才继续道，声音低沉而压抑：“……我父亲……确实用了不光彩的手段。他利用了温叔的信任和困境。温叔……他并非全然无辜，他有贪念和侥幸，但更多的……是被逼到了绝路。”
他抬起头，看向舞台上的温窈，眼神痛苦而坦诚：“这就是我知道的大部分真相。有些细节，可能永远无法完全厘清。我隐瞒，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你父亲……不那么光彩的一面，更因为……我害怕你知道后，会连最后一点……关于温家的美好记忆都失去。也害怕……你会更恨我，恨沈家。”
他说完了。空旷的剧院里，只剩下烟头明灭的光点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温窈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抿的嘴唇，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沈砚清如此直白地揭露父亲当年的挣扎与无奈，以及沈怀山冷酷的算计，她的心还是像被撕裂般疼痛。原来，真相果然如此不堪。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飘忽：“所以，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因为愧疚？”
沈砚清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不全是。一开始……或许是报复，是好奇，是想看看温明远的女儿是什么样子。后来……”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后来，就变得复杂了。我自己也说不清。”
这个回答，比直接的承认或否认更让温窈心悸。它揭示了他们之间关系的扭曲和混沌。
“那么，现在呢？”温窈追问，目光如炬，“你现在做这一切，阻拦我，又放我走，今天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继续你那扭曲的守护？还是为了保住沈家？”
沈砚清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复杂得让她无法解读。有痛楚，有挣扎，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深情，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属于商人的冷酷算计。
“都有。”他坦诚得令人心惊，“我不想你受到伤害，这是真的。我也不想沈氏垮掉，这也是真的。温窈，我们都很自私。你为了你父亲的清白，可以不惜一切。我为了……我在意的人和事，也会不择手段。”
这番赤裸裸的坦白，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温情脉脉的伪装也撕得粉碎。他们站在这里，不再是旧日恩怨纠缠的男女，而是两个为了各自目的、手握筹码的谈判者。
温窈笑了，笑容冰冷而悲凉：“很好。至少现在，我们终于坦诚相待了。”她从舞台边缘跳下，站在他面前，距离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雪松冷香。
“你的‘真相’，我收到了。”她看着他，“我的‘证据’，暂时不会公开。但这不是结束。”
她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个微小的U盘，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副本。原件在一个你绝对找不到的地方，由第三方保管。如果我出事，或者沈家有任何异动，里面的内容会自动发送到几个特定的邮箱，包括……顾衍之的。”
沈砚清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
温窈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这是我们新的游戏规则，沈砚清。不再是你在暗，我在明。而是互相制衡。你可以继续你的商业战争，我继续追查我父亲的真相。我们……互不干涉。但如果谁越界，”她顿了顿，语气森冷，“后果自负。”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朝着剧院另一个出口走去，背影决绝，没有丝毫留恋。
沈砚清没有阻拦，只是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通道尽头。手中的烟早已燃尽，烫到了手指，他却浑然不觉。
第一次平等的对话，以这样一种残酷而现实的方式结束。没有和解，没有原谅，只有暂时休战和互相威慑。他们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和危险的阶段。而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是两人心中那从未熄灭、也或许永远无法熄灭的，复杂难言的情感火花。这场对话，是结束，也是另一个更加波澜壮阔的故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