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一号车平稳地行驶在通往省境的山路上,黑色的车窗过滤了秋日有些刺眼的阳光。祁同伟靠在后座,闭目养神。秘书坐在副驾驶,小心地通过后视镜观察着新任书记的神色,连呼吸都刻意放轻。车队规模被压缩到了最低限度,只有一辆开道车和一辆随行工作车辆,这是祁同伟特意交代的——“轻车简从,下去看看,不要兴师动众。”
然而,这并非一次普通的调研或视察。行程单上只有一个模糊的目的地指向——省境沿线。但秘书心里清楚,书记此行,意有所指。那个地方,在座的或许只有他和司机,以及后面车上的公安厅长程度,知道其特殊意义。
祁同伟并没有睡着。他的大脑异常清醒,甚至比在省委会议室里运筹帷幄时还要清醒。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像是一种单调的催眠曲,却将他脑海深处的记忆一幕幕唤醒。他要去的地方,是孤鹰岭。那个曾是他荣耀起点,也承载了他最初挣扎与绝望的地方。
随着山势逐渐陡峭,空气似乎也变得清冷稀薄起来。祁同伟睁开眼,望向窗外。熟悉的、带着蛮荒气息的连绵山峦映入眼帘,与省会城市的繁华精致截然不同。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还残留着二十多年前的气息。
“书记,前面就到孤鹰岭区域了。”程度的声音从车载电话里传来,低沉而恭敬。
“嗯。找个合适的地方,停车。我自己上去走走。”祁同伟的声音平静无波。
车队在一处相对平缓的山坳停下。祁同伟推门下车,山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凛冽而纯粹。他拒绝了秘书和程度等人的跟随,只摆了摆手:“你们在这里等着。”
他独自一人,沿着一条被杂草半掩的、依稀可辨的小径,向山顶走去。脚下是松软的土地和硌脚的碎石,每一步,都踏在过去的时光里。
这条路上,曾经有一个穿着旧军装、背着沉重行囊的年轻身影,咬着牙,拼命地奔跑,汗水浸透衣背,只为了在残酷的选拔中脱颖而出,改变命运。那时,他的心里装着炽热的梦想和不屈的斗志,单纯地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拥有一切。
他停下脚步,微微喘息。海拔确实高了,加上多年养尊处优,体力已不如前。他环顾四周,一块巨大的、被风雨侵蚀得斑驳陆离的岩石映入眼帘。他记得,当年极限训练时,他曾无数次瘫倒在这块石头旁,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张大嘴巴呼吸,感受着心脏几乎要炸裂的痛楚,也仰望过头顶那片看似永远无法触及的、自由而广阔的天空。
那时,他渴望权力,是因为受够了卑微,受够了被人轻视、命运被他人掌控的滋味。他以为,权力是通往尊严和自由的唯一路径。
如今,他站到了权力的顶峰,俯瞰整个汉东。可为何,站在这孤鹰岭上,感受到的不是自由,反而是更沉重的束缚?那份曾经支撑他爬上来的炽热梦想,如今还剩下多少?是否早已在无尽的权谋算计中,冷却、变形,甚至蒙上了自己也说不清的尘埃?
他继续向上走,脚步缓慢而沉重。山顶的风更大,吹得他西装下摆猎猎作响。极目远眺,群山如海,苍茫无际。这片天地,亘古不变,不会因任何人的喜怒哀乐、得失荣辱而动容。
他想起了李达康,那个曾经咄咄逼人的政敌,如今已不知在哪个闲职上消磨时光;想起了侯亮平,那个充满理想主义、试图用法律和规则审判一切的学弟,最终铩羽而归;想起了高育良,他曾经的老师和盟友,带着未竟的抱负和复杂的思绪,去了北京那个清闲的岗位;想起了赵瑞龙,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公子哥,如今在异国他乡苟延残喘;想起了高小琴,那个与他有过真情、也互相利用的女人,如今被他“保护”在遥远的异国,了此残生;还想起了梁璐,那段始于交易、充满痛苦与利用的婚姻,也终于平静地画上了句号……
所有的人,都成了他通往权力巅峰之路的垫脚石或过客。他赢了,赢得了这场惨烈博弈的最终胜利。可站在这胜利的顶点,为何感觉如此孤独?仿佛这苍茫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和这彻骨的山风。
权力,他得到了。他一句话,可以决定无数人的命运;一个眼神,可以让偌大的省委礼堂鸦雀无声。他拥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尊严和掌控感。可这尊严和掌控的背后,是永远不能卸下的面具,是步步为营的警惕,是再难寻觅的简单信任和温暖。
那个在孤鹰岭上奔跑、呐喊、为了一次嘉奖而兴奋不已的年轻祁同伟,如果能看到今日身为省委书记的自己,是会感到欣慰,还是会感到陌生和悲哀?
山风呼啸,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叹息。
祁同伟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试图将胸腔里的郁结之气吐出。他知道,这种文人式的伤春悲秋毫无意义。权力之路本就是一条不归路,踏上了,就只能向前,不能回头,也没有后悔的资格。孤独,是权力巅峰的必然附庸品。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那苍茫的远山,而是将目光投向来时的路,投向山下那片等待他掌控的、广阔的汉东大地。
眼神中的迷茫和感伤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惯有的深沉、冷静和一丝凌厉。这次巡视,这场故地重游,更像是一次与过去的告别,一次对内心的淬炼和加固。
他依旧是那个意志坚定、算无遗策的祁同伟。只是如今的棋盘更大,棋子更多,牵一发而动全身。高育良时代强调的“稳定”和“德治”需要延续,但汉东这艘大船,必须按照他祁同伟设定的航向前行。潜在的挑战者需要甄别和敲打,已有的同盟需要巩固和平衡,沙瑞金、侯亮平乃至钟小艾家族可能留下的影响需要彻底清除,经济的发展、社会的稳定、班子的团结……千头万绪,都在等待他这位舵手去厘清、去决断。
半山腰,程度等人依旧恭敬地等候着,黑色的车队在阳光下闪烁着沉稳的光泽。那是权力和秩序的象征。
祁同伟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衣领,脸上恢复了那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迈开脚步,开始下山。脚步比上山时沉稳了许多,也坚定有力了许多。
过去的,就让它留在过去。感怀与追忆,是弱者才沉溺的情绪。他祁同伟,是强者,是规则的制定者,是汉东未来的主宰者。孤鹰岭的风雪和艰辛塑造了他,而未来的波澜壮阔,将由他亲手缔造。
他走到车队前,程度立刻为他拉开车门。
“书记,接下来……”
“回省委。”祁同伟坐进车内,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
车窗缓缓升起,将山野的风声隔绝在外。车内,是一个属于权力和现实的世界。祁同伟靠在椅背上,重新闭上双眼,但这一次,他的脑海里已经开始飞速运转,思考着下一步的布局,下一个需要解决的难题。
孤鹰岭被远远地抛在了车后,连同那个曾经年轻的自己。后视镜里,山峦的轮廓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前路,是通往权力中心的坦途,也是更加错综复杂、暗流汹涌的未知疆域。
这一次巡视,是一次结束,更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