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陆军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冰冷、刺鼻，混合着药品和衰老躯体的衰败气息，如同实质的潮水，将佐佐木雄二从昏沉的噩梦中呛醒。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天花板斑驳的石灰涂层上。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斜斜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身体像被拆散了又重新草草拼凑过。左腿伤口的剧痛被一种深沉的、顽固的钝痛取代，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着神经。肋下的淤伤还在隐隐作痛，但最折磨人的是深入骨髓的虚弱感。高烧和药物反噬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连抬起手指都感觉重若千钧。喉咙干得冒火，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醒了？”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明显大阪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雄二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原田正一坐在病床边的木凳上，原本圆润的脸颊瘦削了不少，眼袋深重，但眼神里却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小心翼翼的关切。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不再是诺门坎时的狼狈模样。
“水…”雄二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原田立刻端起一个掉了瓷的搪瓷杯，小心地凑到雄二嘴边。清凉的水带着一丝微弱的甜味（大概是加了点葡萄糖）滋润了干裂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
“雄二，你吓死我了！”原田放下杯子，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从诺门坎把你拉回来的时候，你浑身滚烫，人都快烧糊涂了！医生说再晚点，腿保不住不说，命都得交代！幸好……幸好防疫本部那个山崎少佐还算讲点道理，直接把你送这儿来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这里是陆军医院的特殊隔离观察病房，说是要等你彻底排除感染风险才能解除。不过比诺门坎那鬼地方强一万倍！吃的也好多了！”
雄二没有回应原田的庆幸，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鹰隼般锁定原田：“谢尔盖……东西……送到了吗？”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原田脸上的庆幸瞬间凝固，变得紧张而小心。他警惕地看了一眼紧闭的病房门，压低声音，凑近雄二：“雄二……成了！虽然差点要了我的命，但成了！”
他语速极快，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那天我揣着东西，借口去清理隔离区外围的垃圾，趁宪兵换岗的混乱溜了出去。一路提心吊胆，感觉后面全是眼睛！好不容易摸到道外十六道街那个狗窝一样的院子，找到谢尔盖那老酒鬼……他当时醉醺醺的，听说要把东西送去张记，吓得酒都醒了！尤其是看到那根金条和你写的字条……”
原田模仿着谢尔盖当时的惊恐表情，声音压得更低：“他死活不敢接，说特高课最近查得紧，张记那条街附近总有生面孔晃悠。我就按你说的，把东西和金条硬塞给他，告诉他地窖里还有‘路费’，还有……那句‘哑巴兄弟的遗物’……老家伙一听‘遗物’和‘算账’，脸都绿了！哆哆嗦嗦半天，最后把金条和字条揣进怀里，把那油纸包死死攥着，像攥着个炸弹！”
“后来呢？”雄二的声音紧绷。
“我哪敢盯着？赶紧溜了！”原田抹了把额头的虚汗，“但……但是！两天后，我冒险偷偷溜到张记诊所附近那条街的巷口，远远地看了一眼……你猜怎么着？张记后门那个平时堆垃圾的角落，多了一堆刚烧完的纸灰！旁边还撒了点香灰！那样子……就像有人刚偷偷祭奠过什么人！肯定……肯定是谢尔盖把东西送到了！他用烧纸打掩护，把药塞进去了！”
雄二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同时涌上心头。成了！哑巴兄弟，你的血没有白流！那三十包磺胺，终于送到了抗联的手里！虽然过程充满凶险，代价巨大（送出了全部磺胺和两根金条），但结果……是值得的！杨司令的伤员，有救了！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再睁开眼时，眼中多了一丝深藏的释然和更深的疲惫。
“野田……怎么样了？”雄二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带着冰冷的寒意。
“他？”原田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又带着一丝敬畏，“彻底完了！听说防疫本部的报告直接捅到了关东军司令部！措辞严厉得很！说他‘严重渎职’、‘引发重大防疫事故’、‘动摇前线军心’！撤职查办的命令据说已经在路上了！搞不好得上军事法庭！他那个大队长的位置，现在是个叫藤田的少佐暂代，听说也是大阪来的，但比野田那疯子看着和气点……”
野田倒台了。这个结果在雄二的预料之中。他用一场精心策划的“瘟疫”，借防疫本部这把最锋利的刀，亲手斩断了这条一直悬在自己头顶的毒蛇。然而，一丝复仇的快意刚刚升起，便被更深的警惕取代。野田倒了，但特高课还在。中村那双枯井般的眼睛，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特高课…中村……”雄二低声问。
原田的脸色立刻垮了下来，带着明显的恐惧：“他们……他们像鬼一样！你刚被送进医院，就有两个生面孔在走廊晃悠，盯着你这病房的门！我每次来，都感觉背后有人盯着！还有医生查房的时候，也问得特别细，不光问你的伤，还旁敲侧击问你在诺门坎都接触过什么人……雄二，他们没死心！”
雄二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中村不会相信什么“食物中毒”的结论。自己伪造霍乱搅乱诺门坎的行为，恐怕已经让特高课将自己列入了极度危险的“重点关照”名单。在哈尔滨，在日军体系内，特高课的阴影将如影随形。他必须更加小心。
接下来的日子，在消毒水气味和身体的缓慢恢复中度过。雄二像一件需要修复的精密仪器，接受着医生刻板的检查和护士程式化的护理。静脉注射的磺胺嘧啶钠压制了腿伤的感染，伤口开始缓慢地结痂收口。营养的补充让虚弱的身体渐渐有了些力气，虽然离康复还远，但至少不再是濒死的状态。他强迫自己进食、活动，像一个最配合的病人，将所有的锋芒和计算都深深藏起，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用目光一遍遍扫视病房的每一个细节，分析着进出的人员，评估着潜在的风险。
这天下午，例行查房后，病房里只剩下雄二和正在整理输液架的原田。门被轻轻敲响了两下，不等回应，一个穿着整洁参谋制服、戴着金丝眼镜、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军官走了进来。他面容清癯，神情温和，嘴角带着一丝职业化的微笑，肩章是少佐衔。
“佐佐木雄二少尉？”军官的声音温和悦耳，带着标准的东京口音，“我是藤田弘，新任第四师团后勤参谋，暂代野田大队长的职务。”
雄二心中一凛，立刻挣扎着想坐直身体：“藤田少佐！卑职……”
“不必多礼，好好躺着。”藤田弘快步上前，轻轻按住了雄二的肩膀，动作自然得体，“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山崎少佐可是特意叮嘱过，要我们好好照顾你这位为帝国防疫工作‘做出特殊贡献’的后勤人才。”他特意在“特殊贡献”几个字上加了微妙的语气，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感谢长官关心，卑职……好多了。”雄二垂下眼帘，声音恭敬而虚弱。
“那就好。”藤田弘拉过原田坐过的凳子，自然地坐下，仿佛老朋友聊天，“野田君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非常遗憾，他辜负了帝国的信任，也给部队带来了不必要的损失和混乱。”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司令部对此非常重视。我这次来，一是代表联队部探望你，二是……传达新的安排。”
雄二的心提了起来。新的安排？是福是祸？
藤田弘似乎没注意到雄二的紧张，继续温和地说道：“鉴于你的身体状况和……之前在诺门坎的经历，联队部认为，你暂时不适合返回野战部队。而且，防疫本部那边对你‘发明’的那个‘自热贴’很感兴趣，后续可能还有技术对接的需要。”他顿了一下，观察着雄二的反应，“所以，决定将你调回哈尔滨联队本部后勤处，担任后勤物资统计与特别项目协调官（挂少尉衔）。主要负责……嗯，一些后勤账目的梳理，以及协助防疫本部可能的联络工作。工作地点就在南岗的联队后勤仓库办公室。你觉得如何？”
调回哈尔滨本部？脱离野战部队？负责账目和“特别项目”？雄二的大脑飞速运转。这看似是一个闲职，甚至是一种变相的“冷藏”。远离前线，远离权力中心，只做些文书工作。但换个角度看，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后勤仓库办公室！这正是他之前建立走私网络时梦寐以求的位置！接触物资、管理账目…这意味着巨大的操作空间和便利！而且，挂名“协助防疫本部”，等于多了一层保护伞，特高课要动他，也得掂量一下防疫本部的态度！
“卑职……服从命令！感谢长官栽培！”雄二立刻低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病弱的谦卑。
藤田弘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佐佐木君，好好养伤。野田君的前车之鉴，我们要引以为戒。在后勤岗位上，尤其要恪尽职守，账目清晰，物资管理……更要严谨。”他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别有深意地扫过雄二的脸，“联队本部期待你在新的岗位上，发挥所长。等你出院，会有正式调令和报到手续。”
又寒暄了几句场面话，藤田弘起身告辞，姿态从容优雅。病房门关上，原田才敢凑过来，一脸惊喜：“雄二！调回哈尔滨了！还是坐办公室！这下安全了！”
安全？雄二看着紧闭的房门，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藤田弘那温和话语下的警告和试探，他听得一清二楚。“引以为戒”，“恪尽职守”，“账目清晰”……这是在敲打他，暗示他野田的结局就是他的前车之鉴，让他老老实实，别在账目和物资上耍花样。这个藤田，看着和气，心思却比野田更深沉，手段也更圆滑。他是大阪人，深谙“商贩师团”的生存之道——在规则内谋取最大利益，同时避免引火烧身。他给雄二这个位置，既是安抚（毕竟雄二刚“立了功”），也是监控（放在眼皮底下），更是废物利用（利用雄二可能的后勤“才能”和与防疫本部的联系）。
新的牢笼，已经备好。但这笼子，恰恰是雄二需要的舞台。冰城哈尔滨，这座他亲手搅乱又被迫离开的城市，正等待着他的回归。野田的阴影消散，但藤田的注视、特高课的窥探、伊万诺夫的交易以及那刚刚萌芽、亟待重建的地下网络……新的棋局，在消毒水的气味中，悄然铺开。
“收拾东西，”雄二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蛰伏后的力量，“准备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