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馆外，正午的阳光白得刺眼，像无数冰冷的针，扎在苏晴裸露的皮肤上。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同噩梦烙印：刺耳的警报、冰冷的质问、鄙夷的目光、李明宇颠倒黑白的“玩笑”、林砚舟漠然的审视、那个女生毫不掩饰的鄙夷……她被巨大的羞耻和恐惧钉在原地，身体筛糠般抖着，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发出嗡嗡的闷响。苏晴像抓住一根稻草，颤抖着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李明宇”三个字。
“喂……”她的声音破碎嘶哑。
“苏晴？哎哟喂！你……你在哪儿？我刚到侧门，听说出事了？保安说有人拿假证？！”李明宇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充满了“恰到好处”的震惊和焦急，表演得天衣无缝。“怎么回事啊？你进去了？受伤了吗？他们为难你了？”
苏晴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委屈、愤怒和后怕交织。“假的……那张通行证……是假的！警报响了……他们……他们说我伪造证件……要报警……”她语无伦次，“李明宇！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
“假证？！怎么可能！”李明宇的音调拔高了八度，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无辜”，“苏晴，你听我说，我发誓！那卡绝对是真的！是我爸托了好多层关系才拿到手的内部工作证样本！千真万确！是不是……是不是安保系统出问题了？或者他们搞错了权限？”他的语气从震惊迅速转为“自省”和“懊恼”，“都怪我！都怪我！我怎么就没提前再确认一下！让你受这么大委屈！我……我这就去找他们理论！王队长我认识的！我给你证明！”
电话那头传来他“急切”的脚步声和仿佛正在与人争执的背景噪音（当然是伪造的）。苏晴听着他“情真意切”的辩解和“奋不顾身”要为自己出头的样子，巨大的茫然再次席卷了她。难道……真的是误会？系统错误？李明宇他……他也是受害者？
“苏晴？苏晴你人呢？你还在科技馆吗？”李明宇的声音又响起，充满了“担忧”，“你先别慌，找个地方冷静一下。我……我刚跟保卫处吵了几句，妈的，他们咬死系统显示无效，不肯认！我怕你一个人不安全，这样，你先回学校！在学校门口等我！我马上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就赶回去找你！咱们当面说！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他“安排”得滴水不漏，充满了“负责”和“关怀”。苏晴混乱绝望的大脑，在这根“救命稻草”抛来时，下意识地抓住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好……好……我回学校……”她哽咽着答应，像只惊弓之鸟，只想逃离这个让她尊严尽丧的地方。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市一中门口，午后的校园异常安静。远远地，她就看到李明宇的身影。他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了，正靠在门卫室旁边的墙边，低着头，似乎在沉思。阳光勾勒出他安静的侧影，乍一看，充满了“歉意”和“担忧”。
看到苏晴走近，李明宇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焦急和愧疚：“苏晴！你怎么样？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他伸出手想扶她，却被苏晴下意识地躲开了。她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有尚未褪去的恐惧和一丝锐利的审视。
“通行证……怎么回事？”苏晴的声音绷得很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真的是系统出错？”她不再是那个轻易被骗的女孩了。
李明宇脸上的“焦急”瞬间凝固了一下，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鸷，但随即被更浓重的歉意覆盖。他重重叹了口气，摊开手，表情显得无比真诚又懊恼：“苏晴，我知道你现在难受，也肯定怪我。但我真的……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那卡我爸给我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就是工作人员的临时证件！刚我冲到安保中心，好说歹说，他们就是咬死系统里没有这张卡的授权记录，还说……还说是伪造的！妈的，我爸可能也被中间人骗了！我现在也联系不上他……” 他皱着眉，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都怪我！太相信人了！以为我爸的关系靠得住！结果让你……让你在那么多人面前……” 他适时地停住，脸上是实实在在的痛苦表情，仿佛真的痛心疾首。
他的表演无懈可击，自责、懊恼、被欺骗的痛苦，以及对苏晴“遭遇”的深切同情，层层递进。苏晴看着他“真诚”的眼眸，那份在科技馆门口滋生的强烈怀疑，再次被这份精湛的演技搅得天翻地覆。难道……真的是乌龙？是李明宇和他父亲都被骗了？而他……一直在努力帮我，甚至还想去跟林学长解释？
这个念头让苏晴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虚弱和更深的无力感。她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身体残留的冰冷和心脏被撕扯的剧痛，让她连质问的力气都几乎耗尽。
就在这时，李明宇再次伸出手，这次没有碰到她，只是做了一个虚扶的姿态，语气低沉而“诚恳”：“苏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看着苏晴空洞绝望的眼神，那里面曾经闪烁的对林砚舟的憧憬，已经被这场羞辱彻底碾成了齑粉。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满足感，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悄然升起。
他成功了。
那张假证，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他清楚无比地知道那张卡是无效的“样本”，他所谓的“内部福利”和“低调点”，就是为了让苏晴毫无防备地踏入这个必将让她身败名裂的圈套。他打电话时的“震惊”、“理论”和“懊恼”，以及此刻在校门口滴水不漏的表演，都是为了再次加固自己的“无辜”人设，让苏晴在痛苦之余，还要对他心存一丝愧疚和依赖！
李明宇的手悬在半空，那份“诚恳”的姿态仿佛凝固成了一个完美的石膏模型。他看着苏晴空洞的眼神，那里面最后一丝怀疑似乎也被巨大的疲惫和混乱所吞噬。她没有再质问，也没有再看他，只是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木然地站在那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残留着被当众扒光的耻辱和恐惧。
“别站在这儿了。”李明宇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的温柔，仿佛怕惊扰一只濒死的蝴蝶。“风口上凉，你脸色太难看了。我带你去喝点热的，缓缓神。”
他不再尝试触碰她，只是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眼神充满了“恳切”的担忧。“学校旁边那家‘七分甜’，新出了桂花酿奶绿，你不是一直想试试？”他甚至记得她偶尔提到的喜好，这份“细心”在此刻显得格外“贴心”。
苏晴没有任何回应，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脚步虚浮地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羞辱的余烬灼烧着她的神经末梢。科技馆冰冷的地板、安保主管鄙夷的目光、围观者无声的嘲笑、林砚舟眼中那瞬间的错愕与随即而来的漠然……还有那个女生清晰刻薄的“垃圾”二字，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在她脑海中穿刺、搅动。
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得刺眼，无情地照亮着街道上的一切尘埃。李明宇稍稍放慢脚步，落后苏晴半步，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单薄颤抖的背影上。
就是现在。
他贪婪地欣赏着她的“悲伤”。
那是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濒临崩溃的悲伤。往日里总是带着点小矜持和小愉悦的背影，此刻垮塌下去，肩膀无力地耷拉着，每走一步都透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死气。她精心梳理的马尾辫有些松散，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颈侧。那件她为了见林砚舟特意买的、价值不菲的崭新连衣裙，此刻沾上了科技馆门口蹭到的尘土，看起来皱巴巴的，和她整个人一样，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廉价而狼狈。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快意，像毒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李明宇的心脏，并在瞬间勒紧！
太完美了！
这幅景象，比他预想中最完美的剧本还要精彩万分！他精心策划的陷阱，精准地捕捉到了这只向往天空的雏鸟，并将她最光鲜的羽毛拔光，让她重重地摔在泥泞里，沾满污秽，发出绝望的哀鸣。
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看她像被抽走了脊梁骨！看她那曾经闪烁着憧憬光芒的眼睛，现在只剩下空洞和死寂！那个高高在上的、拥有着他渴望的一切（优越的家境、轻松谈论出国游学的底气、崭新光鲜的衣物电子产品）、甚至还能吸引林砚舟目光的苏晴，此刻像一块被丢弃的破抹布，只配被他李明宇“怜悯”地捡起来，带去一个廉价的奶茶店“施舍”一点所谓的“温暖”！
一种扭曲的、至高无上的掌控感油然而生。是他！李明宇！这个苏晴在优越的同学圈子里或许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来自底层泥潭的同桌，亲手将她从那个她向往的、闪闪发光的世界边缘，狠狠地拽了下来，摔进了尘埃里！他甚至站在这里，扮演着“拯救者”，看着她不得不接受自己“施舍”的“善意”！这感觉，比任何一次考试作弊成功，比任何一次靠小聪明占到的便宜，都更让他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肮脏却无比甜美的满足！
他的嘴角在苏晴看不见的角度，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刻毒的弧度。阳光下，他的面容一半隐藏在阴影里，一半被照亮的部分，还维持着那种沉重的“担忧”和“关切”。
“林学长……”苏晴忽然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梦呓般的哽咽，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他……他一定觉得我是个……是个骗子……是个想混进去的投机分子……他一定……恶心透了……”
她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惨白的面颊滚落，砸在沾了尘土的衣服上，洇开深色的斑点。她甚至没有抬手去擦，任凭泪水肆虐，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属于她。
李明宇的内心在疯狂地、无声地鼓掌！
对了！就是这样！
放大她的痛苦！让她深陷在对林砚舟看法的恐惧和绝望里！让她一遍遍咀嚼那份耻辱！让她清晰地认识到，她和那个世界之间，那道她试图用一张假证逾越的鸿沟，是多么深不见底，多么不可逾越！而这一切的“认知”，都是由他李明宇“赐予”的！
“别多想，苏晴，”他的声音放得更加轻柔，李明宇心中的毒藤缠绕得更紧，汲取着这份绝望的养分。对！再多回忆一点！那鄙夷的眼神，那看垃圾的眼神！记住它！烙印在灵魂里！这才是你苏晴在那些“天之骄子”眼中真实的位置！
他们终于走到了一家奶茶店门口。正是下午茶时间，店里飘荡着甜腻的奶香和轻松的音乐，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在里面谈笑风生。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得里面一片明亮温暖，与苏晴此刻身处的地狱形成刺眼的对比。
苏晴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那明亮的光线刺痛了眼睛。她看着玻璃窗映出的自己——双眼红肿得像桃子，头发凌乱，衣服脏污，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被世界遗弃的颓败气息。
“我们在角落找个座位，没人注意的。你需要喝点热的，暖暖身子。”他不由分说地推开了玻璃门，门口的感应器发出清脆的“欢迎光临”声。
李明宇在她对面坐下，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重的关切。“想喝什么？桂花酿奶绿？还是暖一点的红豆奶茶？”他拿起菜单，体贴地询问着，声音温和，目光却像冰冷的探针，扫描着苏晴每一个细微的痛苦反应。
苏晴只是摇头，死死咬着下唇，眼泪无声地滑落。
“那就……桂花酿奶绿？热的？”李明宇自顾自地做了决定，起身走向吧台点单。转身的瞬间，他脸上那份“忧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狩猎者般的冷静和审视。他故意放慢了脚步，让苏晴独自在角落里暴露的时间更长一点，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周围轻松氛围的格格不入，让她被那份羞耻感反复碾压。
点完单回来，他坐下，看着对面蜷缩成一团、仍在无声流泪的苏晴。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正好在他和苏晴之间划下一道明暗分明的界限。
他坐在明亮处，表情“诚恳”，姿态“关切”。
而她，完全笼罩在卡座的阴影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沾满泥污的碎片。
这一幕，强烈地刺激着李明宇扭曲的感官。
他拿起桌上的纸巾盒，抽出一张，隔着桌子递过去。“擦擦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悯般的轻柔。
苏晴颤抖着手接过纸巾，胡乱地在脸上按着，纸巾很快被泪水浸透、破碎。
李明宇看着她狼狈的动作，看着她即使在崩溃中也下意识维持的一份曾经属于优渥教养的脆弱美感，心底那一丝妒火混杂着毁灭带来的快感，燃烧得更加旺盛。
九月的风挟裹着最后一点潮热和窗外法国梧桐阔叶的微腥，灌进高一（7）班男生宿舍307狭窄的门窗缝隙。空气里浮动着新刷劣质油漆的刺鼻气味、廉价洗衣粉的化学清香，以及少年人旺盛体魄蒸腾出的汗味，混杂成一种属于底层宿舍的、难以言喻的生机与窘迫。一张旧课桌靠墙放着，上面胡乱堆着课本笔记，桌角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大半缸凉透的白开水，缸壁上残留着几圈淡黄色的水垢印记。
李明宇坐在靠窗下铺的床边，脊背习惯性地微微弓着，像一张拉紧却无处着力的旧弓。他左手拇指用力捻着食指关节上刚磨出的薄茧——那是昨天下午在操场角落帮搬运体育器材时留下的。右手指间捏着一支笔杆被咬得凹凸不平的廉价钢笔，笔尖悬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一道关于集合运算的题目，字迹密密麻麻，却迟迟没有落下最终的解。他盯着纸页，视线却有些失焦。窗外不远处，崭新的体育馆在下午的斜阳里闪着刺眼的玻璃幕墙反光，像一个巨大而傲慢的嘲讽符号。
“老李！”对面下铺的赵虎子猛地蹬了一下床腿，铁架子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刚从热气腾腾的公共盥洗室冲完凉回来，光着精瘦黝黑的上身，只穿一条洗得发白、臀部磨得透亮的蓝色运动裤，脖子上搭着一条同样破旧、边缘已经开线的毛巾，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甩了甩头，几滴水珠溅到李明宇的手臂上，冰凉。“发啥呆呢？琢磨你那破题能琢磨出金子？”赵虎子咧开嘴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但很白的牙齿，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旺盛精力。他几步凑到李明宇旁边，一屁股坐在硬板床上，床板吱呀一声。“别整这些虚的了，走走走，跟哥几个去小卖部！陈远请客！”
靠门那张上铺，陈远正小心翼翼地整理他那摞码放得一丝不苟的教科书和笔记本。听到点名，他转过头，一张清瘦、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一丝腼腆的笑：“虎子你净瞎起哄！我啥时候说请了？”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用透明胶带粘着断腿的厚重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略显疲惫，“不过……干啃了一天馒头咸菜，嘴里确实淡出鸟了。省了一个礼拜的早饭钱，刚够咱们仨一人……一根‘大红门’吧？”他声音不大，带着点商量的语气，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几张卷了毛边的旧钞票和几枚亮晶晶的硬币。他仔细地数出几张毛票和硬币，反复确认着。李明宇的目光扫过陈远那摞整整齐齐的书、粘着胶布的眼镜、旧手帕包裹的零钱，还有赵虎子那条磨透了的裤子，心底那片被荆棘缠绕的荒地，悄然裂开一道微小的缝隙，一丝混杂着同病相怜的暖意艰难地挤了进来。至少在这里，贫穷不是他一个人的羞耻。至少在这里，他不用时刻挺直脊梁，去遮掩衣服上洗不掉的陈旧印记。
“行！大红门就大红门！总比喝白水强！”赵虎子一拍大腿，粗犷的脸上绽开笑容，那笑容纯粹得像终于讨到肉骨头的饿犬。他一把拉起还沉浸在陈远那份微薄“阔气”所带来的复杂共鸣中的李明宇，“走走走，老李！赶紧的！再晚连油渣都舔不着了！”
李明宇被他拽了个趔趄，那股被贫穷同伴短暂抚慰的暖意尚未消散，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被赵虎子巨大的力气扯着往外走。陈远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零钱重新用手帕包好，仔细塞回裤兜深处，也跟着走了出来，边走边习惯性地扶了扶他那用胶带粘着的眼镜腿。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烬给宿舍楼粗糙的水泥外墙抹上一层黯淡的金红。三人穿过楼前种着半死不活冬青树的小路，脚步因为那根即将到口的、最廉价的红肠而变得轻快了些。赵虎子还在兴奋地叨叨着红肠的滋味，陈远偶尔低声应和一句。
刚拐过宿舍楼的墙角，前方小卖部那熟悉的、油腻腻的灯光和混杂着劣质零食、香烟、热狗肠的味道就扑面而来。就在那扇敞开的、玻璃上贴着褪色广告的门口，一个身影像骤然投入污浊池塘的明珠，瞬间刺破了傍晚的灰蒙。
苏晴。
她正从小卖部里出来，手里拿着一瓶晶莹剔透、标签花哨的进口矿泉水。不是李明宇他们平时喝的那种一块钱一瓶、标签都糊着的杂牌货。仅仅是那瓶水纯净的弧度和阳光下折射的光泽，就透着一股他们从未想象过的奢侈。但这远不是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