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壁号的警报声第三次撕裂驾驶舱的宁静时，王一正蹲在舱门处打磨一块记忆合金碎片。金属表面的锈迹在酸橙引擎的绿光中泛着紫铜色，那是遗忘星系特有的“时间锈”——据说每一层锈迹都对应着一段被吞噬的记忆。他用拇指蹭过碎片边缘，突然发现锈迹下藏着串模糊的刻痕，像某种未完成的星图坐标。
“左舷推进器的记忆合金正在瓦解。”陈墨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噬忆虫已经蛀穿了三层防护甲板，它们分泌的‘忘川液’能溶解记忆金属的分子结构——老周说这玩意儿跟甜橙星系的糖浆酒有点像，就是劲儿大了百倍。”
王一抬头看向舷窗，窗外的遗忘星系正被永恒的黄昏浸泡着。远处的烬星群像烧尽的炭块悬浮在虚空中，表面覆盖着龟裂的纹路，那些纹路其实是天然形成的星图，只是被时间锈覆盖得若隐若现。最远处的“遗忘主星”散发着橘红色的光芒，周围环绕着七颗卫星，每颗卫星的轨道上都漂浮着无数透明的茧，里面封存着被噬忆虫捕获的记忆体。
“让小雅用星语竖琴的共鸣频率干扰它们。”王一将记忆合金碎片揣进兜里，抓起工具箱冲向引擎舱，“上次在回声星系，竖琴的金色声波能安抚噬忆虫，这次说不定也行。”
引擎舱的金属壁已经渗出淡灰色的液体，那是忘川液溶解记忆合金的痕迹。老周正趴在推进器残骸上，用扳手撬开被蛀空的管道，露出里面缠绕的银色线路——那些线路其实是凝固的记忆流，此刻正随着噬忆虫的啃食发出微弱的闪光。
“没用的。”老周的声音带着疲惫，扳手在他手里突然“咔嚓”一声断成两截，断裂处的截面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这些虫子跟回声星系的不一样，它们不是在‘吞噬’记忆，是在‘消化’——把完整的记忆拆成碎片，再重新拼成别的东西。你看这个。”
他从管道里捏出只半透明的噬忆虫，虫子身体里清晰可见无数旋转的记忆碎片：有王一小时候拆玩具飞船的画面，有老周儿子第一次掌舵的影像，甚至有陈墨在甜橙星系偷喝糖浆酒的糗事。这些碎片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搅成漩涡，最终化作淡灰色的忘川液从虫尾排出。
“它们在重组记忆。”王一突然想起织网者星图上的注释：遗忘星系是宇宙的“记忆回收站”，所有被刻意遗忘的片段都会在这里被拆解、重组，最终成为新星系的能量源。“难怪忘川液能溶解记忆合金——那根本不是溶解，是记忆在被‘改写’。”
引擎舱的舱门突然被撞开，小雅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星语竖琴的琴弦上挂着几只垂死的噬忆虫。琴身的记忆糖晶已经失去了光泽，原本流动的金色纹路凝固成蛛网般的裂痕，像被冻住的河流。
“竖琴……竖琴在褪色。”小雅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琴颈，那里原本镶嵌着外婆留下的银色音孔，此刻却变成了暗灰色，“它的记忆糖晶正在被忘川液改写——刚才弹《传承曲》的时候，琴弦突然弹出了段陌生的旋律，像是……像是有人在哭。”
她将竖琴贴近酸橙引擎，琴身突然发出刺耳的共鸣。王一注意到，那些垂死的噬忆虫在共鸣声中剧烈抽搐，身体里的记忆碎片开始逆向旋转，隐约能看到些从未见过的画面：穿银色长袍的女人在火海里弹奏竖琴，琴弦断裂的瞬间化作漫天星尘；无数透明的茧从星尘中升起，每个茧里都躺着个闭目的人影；遗忘主星的表面裂开道巨大的峡谷，里面流淌着金色的液体，像未被封藏的记忆之河。
“是映刻者的残留记忆。”十七号的水晶躯体突然从通风管道飘进来，表面投射出混乱的数据流，“它们被噬忆虫拆解时，会短暂释放原始记忆。根据这些碎片分析，遗忘主星的峡谷里藏着‘记忆熔炉’——那是织网者建造的最后一台记忆重组机，能将被改写的记忆恢复原样。”
陈墨的声音突然从通讯器里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右舷观测台发现巨型噬忆虫！体长至少三百米，正朝着我们喷射忘川液——它背上驮着个透明的茧，里面好像有个人影！”
王一扑到舷窗前，果然看见远处的虚空中悬浮着条巨虫。它的身体像节巨大的记忆合金管道，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每个孔洞里都塞满了透明的记忆茧。最显眼的是虫背上那个半米长的茧，茧里清晰可见个穿着二副制服的年轻人，面容与老周年轻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胸口的船徽已经被忘川液腐蚀得模糊不清。
老周手里的半截扳手“当啷”掉在地上。他黝黑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茧，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王一突然想起老周总随身携带的那块扳手碎片——碎片的形状，正好能嵌进那年轻人胸前的破洞。
“那是……小志？”老周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个他藏了三十年的昵称此刻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涩味。他突然抓起地上的断扳手冲向气闸舱，“我要去把他带回来！”
“你疯了？”王一跃过去抱住他，“外面的忘川液浓度能在三分钟内溶解宇航服！而且那不一定是真的——噬忆虫能重组记忆，它只是在利用你的执念！”
“是不是真的，我都得去看看。”老周猛地甩开他的手，肩膀上的肌肉绷得像铁块，“当年我没护住他，这次不能再让他被这些虫子啃噬记忆。”他的目光扫过王一胸口的家族徽章，突然放缓了语气，“你爷爷当年也是这么做的，对不对？”
王一的动作僵住了。爷爷糖晶里那段模糊的影像突然变得清晰：穿着舰长制服的老人抱着块发烫的记忆合金，冲向噬忆虫群，背后是正在解体的飞船。陈墨总说那是“牺牲”，但此刻看来，那更像是种“赎回”——赎回某个被遗忘的承诺。
“我跟你去。”王一转身抓起宇航服，“让陈墨把飞船开到烬星群掩护，用酸橙引擎的能量场暂时逼退噬忆虫。小雅，你想办法修复竖琴的记忆糖晶，用葡萄星系的共享频率试试，说不定能唤醒它的自我认知。”
气闸舱的减压警报发出尖锐的嘶鸣。老周帮王一扣紧头盔时，王一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像第一次穿宇航服的新兵。头盔的通讯器里传来陈墨的声音：“烬星三号的背面有个天然洞穴，能屏蔽忘川液。我会把飞船藏在那里，每隔十分钟用信号灯给你们定位——记住，别相信任何突然冒出来的记忆，那都是噬忆虫的诱饵。”
舱门缓缓打开的瞬间，淡灰色的忘川液像雾气般涌进来。王一的宇航服立刻覆盖上层薄薄的灰膜，头盔显示器上的记忆合金读数开始疯狂下降。他抬头看向远处的巨型噬忆虫，它正缓慢地扇动着膜状翅膀，背上的透明茧在橘红色阳光下闪烁，像颗被遗忘的泪珠。
“跟着我的脚印走。”老周率先跳进气闸舱外的虚空，厚重的宇航靴踩在漂浮的星尘上，留下串串淡蓝色的光痕——那是他偷偷涂抹的酸橙引擎冷却液，能暂时中和忘川液。“这些星尘其实是凝固的记忆碎片，踩上去会触发对应的影像，别分心。”
王一刚迈出第一步，脚下的星尘突然炸开。无数记忆碎片像烟花般升起：有他七岁时拆坏爷爷的怀表被骂的画面，有十五岁在星航学院第一次通过模拟驾驶的狂喜，甚至有昨天在引擎舱打磨记忆合金的场景。这些画面如此真实，连怀表齿轮的纹路、模拟舱里的消毒水味都清晰可辨，让他差点忘了自己正身处危机四伏的遗忘星系。
“别看！”老周的吼声从通讯器传来，“那是你的记忆在被重组——噬忆虫能通过星尘读取你的意识，制造认知陷阱！”
王一猛地闭上眼睛，跟着老周的光痕前进。但那些记忆碎片像有生命般钻进眼皮，在黑暗中上演着另一种画面：爷爷在星港对他挥手，嘴唇动着说“等我回来”，但背景里的飞船编号却不是铁壁号，而是艘从未见过的黑色战舰；年轻的陈墨抱着块破碎的记忆合金，跪在老舰长的病床前，像是在发誓什么；小雅的外婆在火焰中弹奏的不是星语竖琴，而是把造型诡异的金属琴，琴弦是用记忆合金拉丝制成的。
“这些都是被改写过的记忆。”老周的声音带着喘息，“织网者的日志说，遗忘星系的每个星尘都藏着段‘本应如此’的记忆——噬忆虫就是靠这个引诱猎物，让他们主动放弃抵抗。”
他们穿过一片漂浮的记忆碎片云时，王一突然看到段刺眼的画面：老周的儿子躺在引擎舱的废墟里，手里紧紧攥着半块记忆合金，上面刻着“传承号”三个字。而站在旁边的老周，手里举着把扳手，脸上的表情不是悲痛，而是种近乎狰狞的愤怒。
“这不是真的。”王一脱口而出，却发现老周的脚步停住了。他正死死盯着那段记忆碎片，头盔里传来压抑的呜咽声，像头受伤的老兽。
“是真的。”老周的声音在通讯器里扭曲变形，“他最后说的不是‘爸对不起’，是‘爸，我找到修复引擎的方法了’。但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他搞砸了任务，根本没听……”他突然蹲下身，用拳头猛砸自己的头盔，“我甚至恨过他为什么不早点死，那样就不会毁了我的晋升机会……”
记忆碎片云突然剧烈旋转起来，无数老周的记忆被强行拽出来：年轻时的老周在晋升仪式上接过二副徽章，儿子在台下偷偷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父子俩在甜橙星系的酒吧里抢着喝糖浆酒，酒液洒在崭新的制服上；老周在儿子的葬礼上，把那块刻着“传承号”的记忆合金扔进了垃圾桶，转身时肩膀却在不停颤抖。
“这是你被刻意遗忘的部分。”王一抓住他的胳膊，发现老周的宇航服已经变成了深灰色，记忆合金的读数濒临警戒线，“噬忆虫在放大你的愧疚！再这样下去，你的记忆会被彻底改写！”
老周猛地抬起头，头盔面罩反射着巨型噬忆虫的影子。他突然从怀里掏出那块修复好的扳手，对着记忆碎片云狠狠砸过去：“我是恨过你毁了我的机会，但更恨我自己是个只会发脾气的懦夫！”扳手穿过记忆碎片的瞬间，那些扭曲的画面像玻璃般碎裂，露出底下真实的记忆——老周在垃圾桶里翻找记忆合金的背影，手指被碎玻璃划得鲜血淋漓。
“走吧。”老周站起身，宇航服上的灰膜淡了些，“再磨蹭，小志的记忆就真的回不来了。”他的步伐比刚才坚定了许多，踩在星尘上的光痕也亮了几分，像某种被重新点燃的决心。
巨型噬忆虫的膜状翅膀突然停止了扇动。王一注意到它背上的透明茧正在逐渐变得浑浊，里面的人影开始模糊，像是在被某种力量抹去。老周发出一声怒吼，突然加速冲向虫背，手里的断扳手在虚空中划出道弧线。
“吸引它的注意力！”老周的声音在通讯器里炸响，“我去摘茧，你用酸橙引擎的冷却液泼它的复眼！”
王一立刻从工具箱里掏出冷却液喷射器，对准噬忆虫头部那对巨大的复眼。复眼里倒映着无数旋转的记忆碎片，王一甚至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穿着黑色战舰的制服，手里拿着块正在融化的记忆合金，表情冷酷得像从未认识过老周他们。
“别看复眼！”老周的吼声带着警告，但已经晚了。王一的意识突然被拽进个陌生的场景：他站在遗忘主星的峡谷里，周围堆满了透明的记忆茧，每个茧里都是不同时期的自己。最前面的茧里，老年的王一正将块记忆合金扔进金色的河流，嘴里喃喃自语：“终于可以忘了你们了。”
“这是‘本应被遗忘的未来’。”个冰冷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王一猛地转头，看见老年的自己正站在身后，手里把玩着那块融化的记忆合金，“你以为守护记忆是好事？看看老周，看看陈墨，看看小雅——记忆只会变成枷锁。”
喷射器的喷嘴突然转向了王一自己。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用力按下扳机。就在冷却液即将喷到头盔的瞬间，爷爷的声音突然在记忆深处响起：“真正的遗忘不是消失，是连‘不想记得’这件事都忘了。”
王一猛地回神，发现自己正死死咬着舌头，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喷射器已经掉在地上，老周正抱着那个透明茧从噬忆虫背上跳下来，巨型噬忆虫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无数小噬忆虫像暴雨般从它的膜翅下涌出。
“快跑！”老周抱着茧冲向王一，茧里的人影已经清晰了许多，能看到他胸口的船徽其实是铁壁号的标志，只是被记忆碎片覆盖了，“它在召唤同伴！我们得赶紧回飞船！”
返回烬星洞穴的路比来时艰难百倍。无数噬忆虫组成灰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王一的宇航服已经出现了细小的裂缝，忘川液顺着裂缝渗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正在变得模糊——刚才老周说的话，小雅竖琴的旋律，甚至爷爷糖晶里的影像，都像被蒙上了层灰布。
“把这个戴上。”老周突然把那个透明茧塞到他怀里，从宇航服的夹层里掏出块紫色的晶体——是葡萄星系的共享糖晶，“共享频率能暂时抵抗忘川液的侵蚀。我断后，你带着茧去找陈墨，他知道怎么唤醒里面的意识。”
“要走一起走！”王一试图把糖晶塞回去，却发现老周的宇航服已经开始溶解，露出底下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皮肤。他的记忆合金读数已经归零，全靠意志在支撑。
“我儿子的记忆不能再被改写了。”老周突然笑了，笑声在通讯器里带着杂音，却异常轻松，“当年我把他的记忆合金扔了，这次得亲手捡回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