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玻璃上凝成细珠时，青砖瓦房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合页转动的“吱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两个身影踏着露水走进院子，高个子的王同志拎着铁皮箱，箱角磕在石板路上，发出“噔噔”轻响；戴眼镜的张同志抱着捆图纸，纸页被晨风吹得微微颤，像停着群白蝴蝶。
“早啊。”林小满刚绕过影壁，手里的竹篮晃了晃，里面的玉米饼子散出温热的香气。她看清来人，脚步顿了顿——信上分明说五人，这二位想必是后到的。竹篮放在石桌上时，玉米饼子的热气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白雾，“是王同志和张同志吧？鲍先生他们刚去实验田，我这就去叫。”
“不用麻烦。”王同志把铁皮箱放在廊下，蹲身开锁的动作透着利落。箱子“咔嗒”弹开，里面的瓶瓶罐罐整齐排列，标签上的“盐酸”“酚酞”字样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捏着瓶身往外拿，指尖避开标签：“这些试剂娇贵，得先找个阴凉处摆好，海岛潮气重，怕潮解了就白费功夫。”
张同志已将图纸在石桌上铺开，铅笔在耳后别着，抬手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图纸上的实验田规划图密密麻麻，他用指尖点着其中一块：“鲍先生在信里说，这片地得先测酸碱度。林同志，您看这五个采样点，按村里的土性，是不是得往南挪半尺？那边靠海近，盐分可能更典型。”
林小满凑过去，指尖在图纸边缘虚点。她想起去年暴雨后，南边的地泛着层白碱，连最耐活的芦苇都蔫了：“张同志说得是，南边那片去年泛碱厉害，采样点往南挪半尺正好。”
“就听林同志的。”张同志从耳后取下铅笔，在图纸上改了标记，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很轻，“还得麻烦您找些空玻璃瓶，要洗干净的，装土壤样本用。”
“有！”林小满转身就要走，竹篮把手在掌心硌出浅痕，“塑料厂仓库有装原料的空瓶，我这就去拿，保证比饭碗还干净。”话音未落，就见阿泽背着帆布书包冲进院子，书包上的铜铃铛“叮铃铃”响得欢，宛宛举着螃蟹瓶跟在后面，小皮鞋踩过水洼，溅起一串泥点。
“妈！我画了……”阿泽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两个陌生人眨眼睛，书包从肩上滑下来，露出里面卷着的画纸。宛宛把螃蟹瓶往林小满腿后藏，小奶音怯生生的：“妈妈，他们是谁呀？”
“是来帮咱种粮食的科学家叔叔。”林小满摸了摸宛宛的头，指了指王同志，又指了指张同志，“这位是王叔叔，研究土壤的；这位是张叔叔，管记录数据的。”
阿泽这才把画纸从书包里抽出来，是几张用蜡笔画的稻穗，穗粒涂得金黄，有的比人还高。他把画往石桌上一铺，仰着满是期待的小脸：“叔叔看！我画的水稻，能长这么高！”
王同志刚摆好最后一瓶试剂，闻言走过来弯腰拿起一张。稻穗的颗粒画得像小石子，他笑着竖起大拇指：“画得真好！这颗粒饱满得，比我们培育的‘京选1号’还壮实。”阿泽的脸“腾”地红了，挠着后脑勺嘿嘿笑，鞋尖在地上蹭出浅痕。
张同志也放下铅笔，指着画纸上歪歪扭扭的田垄：“这畦垄画得很规整，像模像样的。小朋友，你知道种水稻得先翻地吗？”阿泽使劲点头：“知道！我帮爷爷翻过红薯地，用小铲子！”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鲍先生拄着拐杖走在前面，袁同志扛着铁锨跟在后面，裤脚都沾着新翻的泥土。“老王、老张，可算到了。”袁同志把铁锨往墙根一靠，掌心在衣襟上蹭了蹭，“路上顺不顺利？船没耽误吧？”
“顺利！”王同志拍了拍铁皮箱，“就是海上起了点风，箱子在床板上捆了三道绳，才没让试剂撒了。”张同志也笑着补充：“就是图纸被海风卷走两张，好在我背得差不多，回来补补就行。”
鲍先生在廊下的竹椅上坐下，从帆布包掏出个牛皮本：“你们来得正好，今早刚发现东头的土有点板结，正好让老王测测黏粒含量。老张，采样点定了吗？”
“定了五个点，林同志建议往南挪了半尺，”张同志把图纸递过去，“我想着再加点深度，采到三十厘米，看看深层土的情况。”
“想得周到。”鲍先生用铅笔在图纸上圈了个圈，“等会儿让小李跟你们去，他年轻，力气大，挖深土合适。”
“小李同志也来了？”林小满正把空瓶往筐里装，闻言抬头问。袁同志笑了：“昨天先到的，去公社借天平了，这会子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院门外就响起自行车铃声，小李骑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冲进来，车后座捆着个木头箱子。“鲍先生，袁同志！”他跳下车，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天平借到了，供销社王主任说不够用再去拿。”
他看见王同志和张同志，眼睛一亮：“王哥、张哥，可算等到你们了！我昨天铺了半宿采样袋，就等你们来装土了。”王同志笑着捶了他一下：“急啥？采样得慢慢来，急不得。”
林小满拎着筐子要走，小李突然喊：“林同志，等会儿！”他从车筐里拿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包酵母粉，“这是农科所给的，说发面时加点，蒸出来的馒头更松软，给孩子们尝尝。”
“这太客气了。”林小满推辞不过，把酵母粉塞进筐子，“那我让李嫂蒸馒头时试试，做好了给同志们送些。”
等林小满和王晓月拎着洗干净的玻璃瓶回来，院子里已经热闹起来。小李正把写着“东1”“西3”的布条系在塑料袋上，王同志蹲在旁边往瓶里装海水，张同志则用铅笔在本子上记录：“上午8时，气温22c，湿度65%……”
“林同志来得正好。”张同志举起一个装了半瓶土的玻璃瓶，阳光透过瓶身，能看见土里的细沙在轻轻晃，“帮找个阴凉架子，这些样本得阴干，晒了太阳数据就不准了。”
林小满赶紧把瓶子往廊下的空架子上摆，每个瓶底都垫了张干净的草纸。王晓月也凑过来帮忙，看着瓶子里的土啧啧称奇：“这土看着跟咱平时见的也没啥不一样，咋就藏着那么多学问？”
“这里面学问可大了。”王同志正往试管里滴海水，试管里的液体慢慢变红，他举起来给王晓月看，“你看，这颜色越深，盐分越高，水稻就越难长。我们就是要找出能在高盐土里扎根的种子。”
宛宛蹲在旁边看了半天，突然指着试管喊：“像草莓酱！”王同志被逗笑，从铁皮箱里拿出片试纸：“来，小朋友，帮叔叔把这试纸放进海水里，看看会变啥色。”
宛宛捏着试纸的边角，小心翼翼地放进盛海水的搪瓷碗里。试纸慢慢变成浅红色，她举着跳起来：“变红了！像晚霞！”阿泽也凑过来看，忽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咱就让种子吃盐，像我吃咸菜一样，越吃越壮！”
这话引得大家都笑了，小李笑得直不起腰：“小朋友说得有道理！我们就是要培养‘爱吃盐’的种子。”他从帆布包掏出个小本子，“来，叔叔教你写‘耐盐碱’三个字，以后记在你的画纸上。”
中午饭摆在院子里的长条桌上，李嫂端来一大盆海菜炖豆腐，乳白的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菜沫；村长媳妇拎着竹篮送来清蒸鲳鱼，鱼身上撒着姜丝，香气顺着风飘出老远；林小满蒸的玉米饼子黄澄澄的，贴在锅边的部分烤得焦脆。
“这海菜炖豆腐绝了！”小李舀了满满一勺汤，鲜得眯起眼睛，“比我妈用黄豆炖的还香，带着股甜味。”王同志夹了块豆腐，细细品着：“是海水里的矿物质吧？这豆腐比城里的嫩。”
李嫂在旁边纳鞋底，闻言笑着说：“咱这海菜是凌晨刚捞的，带着露水呢。等你们种出大米，用新米熬粥，就着这海菜豆腐，保准香掉牙。”
张同志吃饭慢，手里的筷子夹着饼子，眼睛却盯着笔记本。他忽然指着其中一页说：“鲍先生，东头土壤的ph值测出来了，8.2，偏碱，得调调。”鲍先生点头：“让老王下午配点改良剂，先试中剂量，别一下子用太猛。”
袁同志给阿泽夹了块鱼肉，鱼刺挑得干干净净：“阿泽，下午跟我们去海边取水样不？张叔叔的瓶子还空着呢。”阿泽嘴里塞着饼子，使劲点头，饼渣掉在衣襟上，引得宛宛伸手去捡，往自己嘴里塞。
下午的日头毒起来，晒得石板路发烫。张同志戴着草帽在实验田插标杆，每个标杆上都钉着小木板，写着“样本A-01”“样本b-03”。小李扛着铁锨跟在后面，每到一个点就挖一锨土，“这深层土得晾透，不然称不准重量。”
王同志在厨房门口支起个小桌子，铁皮箱里的试剂瓶摆了一排，阳光照在瓶身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戴着橡胶手套，往烧杯里倒盐酸时，白雾“腾”地冒出来，他赶紧侧过脸：“这玩意呛得很，得离远点。”
林小满端来盆清水放在旁边，又拿了块湿毛巾搭在桌角：“王同志，要是溅到手上赶紧冲，我妈说盐酸沾了皮肤会烧得慌。”王同志笑着点头：“谢林同志提醒，我们在实验室都戴护目镜，这岛上条件有限，确实得当心。”
他把配好的改良剂装进三个喷壶，分别贴上“轻”“中”“重”的标签：“这玩意跟做菜放盐似的，多了少了都不行，得慢慢试。”宛宛蹲在旁边看，突然说：“像我妈给咸菜撒盐！”王同志被逗笑：“对，差不多一个道理。”
张同志的采样工作做得细致，每个玻璃瓶都装了半瓶土，标签写得工工整整。他把瓶子往架子上摆时，发现每个瓶边都多了个小贝壳，有扇形的、有螺旋形的，是宛宛趁他不注意摆的。“这是给土壤当朋友的。”宛宛举着螃蟹瓶说，瓶里的螃蟹正举着钳子扒拉瓶壁。
张同志拿起个带斑点的贝壳，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放在宛宛手心：“谢谢你的贝壳朋友，真好看。等测完数据，叔叔教你画土壤里的小虫子好不好？”宛宛使劲点头，糖纸在手里揉出脆响。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实验棚的塑料布染成金红色。小李把所有数据汇总在本子上，字迹密密麻麻，像爬满了小蚂蚁；王同志的改良剂喷壶摆在窗台上，标签在风里轻轻晃；张同志则在图纸上标出酸碱度分布，东头的颜色最深，像块深色的补丁。
“东头得重点改良。”袁同志看着图纸说，指尖点在最深的色块上，“先用中量改良剂，三天后再测ph值，要是降到7.5以下，就说明管用。”他转头对小李说，“明天去供销社买些纱布，过滤海水用，厂里的纱布孔太大，挡不住杂质。”
小李刚应声，阿泽就举着个硬壳本跑过来，本子上画着五个小人，每个旁边都写着名字：“李叔叔、王叔叔、张叔叔、鲍爷爷、袁叔叔。”他指着最后一个扎小辫的小人：“这是我妹妹，她当小哨兵。”
张同志接过本子，从兜里掏出钢笔，在小人旁边画了株沉甸甸的稻穗：“给你们的奖励，等稻子熟了，穗子比这画的还沉。”阿泽把本子抱在怀里，笑得眼睛眯成条缝，宛宛也凑过来看，小手指着稻穗说：“像小扫把！”
林小满和王晓月收拾碗筷时，看见张同志正把塑料薄膜剪成小块，盖在装土壤样本的瓶子上。“这薄膜真好，比油纸防潮。”他用橡皮筋把薄膜扎紧，“多谢塑料厂的同志，不然这些样本怕是要发霉。”
晚风带着海腥味吹进来，实验棚的塑料布被吹得“哗哗”响。袁同志和小李正用石头压住棚角，王同志帮忙扶着竹竿，张同志则把图纸收进铁皮箱，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阿泽和宛宛趴在石桌上睡着了，阿泽的手里还攥着那本画满稻穗的本子，宛宛的螃蟹瓶放在旁边，瓶身上的红绳被风吹得轻轻晃。林小满给他们盖上薄毯，掖好边角，心里忽然暖暖的——这五个来自京市的身影，像五颗饱满的种子，落在海岛的泥土里，正带着所有人的盼头，悄悄扎下根来。
月亮升起来时，青砖瓦房的灯还亮着。林小满路过时，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出来：“……明天测发芽率，得控制好水温……”“改良剂按1:50的比例兑水，不能错……”“老张记得给样本编好号，别弄混了……”
她放轻脚步走开，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实验田的畦垄上。远处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哗哗”的声响像在为这些忙碌的身影伴奏。青砖瓦房的灯光透过窗棂漏出来，在地上拼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落在70年代的海岛上，照亮了一片正在悄悄生长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