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了，这次戚云可不敢再睡，一直守在妹妹身边。
城隍庙外面的雨终于有了要停的意思，知了和田鸡也渐渐有了精神，在外面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很像是两年前他和妹妹刚到金陵不久，第一次吵架的那个夜晚。
两年前——
“囡囡，吃馒头呀？”春秋亭里，戚云有些疲惫地挤出一丝微笑，把一个馒头递给妹妹。
“不吃！”囡囡像受了委屈似的缩成一团，靠在身后一个旧水槽边，把头埋在胳膊里。
“咋不吃呢？”戚云以为妹妹不舒服，慢慢靠了过来，想摸摸妹妹的头，看是不是发烧了。
“蒽！”囡囡使劲摇了摇头，连带着身子都像皮球一样晃了晃，不让哥哥碰。
“哎！”戚云手里的馒头差点儿被妹妹撞掉，“你跟我耍啥性子啊？”戚云微怒道：“有啥话你说！别在这蛄蛹！”
“那好！”囡囡抬起头，嘟着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有很明显的倔强：“哥哥为什么要扮瘸子骗人？”
“那……那不是……不是，”戚云眼神有些躲闪，可还是梗着脖子道：“那不是为了多讨点儿钱啊？今年闹饥荒，吃的这么贵，我……我这不也是……也是看贾瘸子这样装瘸子讨的钱多……再说了，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
“可是囡囡觉得骗人不好！”囡囡很认真地说道：“哥哥今天趴在地上的样子也很难看！”
看着妹妹干净的眼睛，戚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无地自容，恼羞成怒之下情绪也有些崩溃，“我愿意装啊？我不知道自己丢人啊？我不明白骗人不好啊？那不得活着吗？不得吃饭吗？你不得吃饭吗？你觉得骗来的馒头脏是不是？来来来我这有三个馒头，”说着从怀里把馒头掏了出来。
“这三个里面只有一个是我骗来的，来来来你告诉我哪个是干净的？哪个是不干净的？你吃干净的我吃不干净的行不行！”
囡囡第一次见哥哥发这么大脾气，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是不停地流眼泪，但是她眼里的光依然亮着。
“哪次我讨饭回来不是先给你吃？我自己啥时候先吃过一口！”戚云也说上今天是怎么了，自己哪来这么多牢骚。
“对不起！”囡囡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给哥哥使劲儿鞠了一躬，“囡囡拖累哥哥啦！”
戚云一见妹妹如此顿时心中一软，站起身来想安慰妹妹几句。
“以后囡囡帮哥哥一起讨饭！这样哥哥就不用那么辛苦一个人讨两个人的饭啦！但是……但是囡囡不会骗人……囡囡也不想哥哥骗别人，哥哥说金陵人慈悲，有善心……有善心的是好人……骗好人……不好……爹爹和娘说的好多话囡囡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句——好人有好报，骗好人一定没好报，囡囡不想哥哥没有好报……”说到最后几句，囡囡已经哭得稀里哗啦。
戚云刚才就有点儿后悔冲妹妹大喊大叫了，听妹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囡囡……哥哥其实……”
谁知囡囡突然转身冲出了春秋亭，戚云一愣，“囡囡！这大晚上的你去哪啊？”
“哥哥不用担心！囡囡会讨饭！明天囡囡讨饭给哥哥吃！”囡囡似乎打定了主意，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破瓦巷，“明天咱们秀春街见！”
戚云追出巷口的时候囡囡已经没影儿了，手里攥着两个馒头，戚云心里却空落落的，下意识地把一个馒头往嘴里塞，也不知是太干还是怎么的，嚼了半天都咽不下去。
“这烧鸡真香啊！嘿嘿嘿嘿嘿嘿……”正在此时，几个年纪比戚云大一些的乞丐从破瓦巷前经过，其中一个手拿烧鸡的乞丐被好几个小乞丐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在当中。
“还是咱贾三哥厉害！”一个小乞丐盯着烧鸡谄媚道：“刚才在长乐坊给那位军爷学狗叫，那叫一个像啊，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条狗在地上打滚儿呢～”
贾瘸子拿着烧鸡一瞪眼，“会不会说话？你他妈才是狗呢！”说罢朝着狗剩儿屁股上踹了一脚。
“是是是，”一旁的二赖子赶紧赔笑道：“狗剩儿狗剩儿当然是狗啦，三哥说得对！”
贾瘸子瞥了二赖子一眼，轻哼一声丢给他一个鸡爪子。
二赖子如获至宝地双手接住，“谢三哥！嘿嘿，谢三哥！”二赖子一边啃一边谄媚道：“咱三哥最厉害的，那是演技！你看今儿早上，三哥把那个秀春街豆腐店的老板娘忽悠的，啊？泪流满面呀～我们在后面看着都乐得肚子疼，你再看三哥，那表情一点都没露馅儿！三哥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嘁……”贾瘸子得意地笑笑，“也是那老板娘傻，说啥信啥，你看我走了之后那小云子学着我，不也讨到馒头了么？”
“嗨！”二赖子笑道：“他不行～照着三哥那演技差远了～”
“哟——”贾三儿眼前一亮，“这不巧了么？小云子！大晚上不在你那破亭子里窝着，在这晃悠啥呢？”
戚云有些冷淡地看了看贾三儿几个，吐出嘴里的馒头渣子，淡淡道：“没什么。”说罢转头就往回走。
“哎——”贾三儿撕下半个鸡腿儿，“叫声三哥给你鸡腿儿吃！”
戚云头也不回地挥挥手，“谢啦，不吃。”
二赖子瞪眼啐了一口，“别不识抬举啊，你回头看看！这可是烧鸡！”
贾三故意把烧鸡举得老高，“叫声三哥，我亲自教你装瘸子！以后你也能吃香喝辣！”
戚云挥挥手里的馒头依旧不回头，“谢啦……我是山猪，吃不来细糠，没这福气。”
贾三有点儿生气，抓烧鸡的手深深陷进了鸡肉里，香腻的油脂直往下淌。
“三哥别生气……咱不跟他一般见识，嘿嘿嘿嘿嘿……”狗剩儿揉着屁股笑道。
贾三没说话，把撕下来的半个鸡腿儿扔给了狗剩儿，狗剩儿抱着鸡腿啃了个乱七八糟。
“你愿意跟贾三儿一样么？”戚云坐在春秋亭的破水槽边，借着月光看着地上水坑里自己的倒影，出神地喃喃道。
这一刻，戚云仿佛在水里看见了自己在达官显贵门前撒欢打滚儿，四周的人仰天大笑乐得只能看见他们的鼻孔，自己在众人的围观之下，就像一条没长尾巴的狗。
蛙鸣声高低起伏，将戚云拉回了现实，“呼——”戚云抱着脑袋往后墙上一靠，“要一辈子当乞丐么？装瘸子演傻子去骗钱么？”戚云自嘲一笑摇摇头，“死妈脸总说囡囡傻，其实囡囡才是最聪明的，不好的事儿不是要少做，而是根本就不能做，爹说过：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还真是有道理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戚云就到了秀春街，一眼就看见了无精打采一脸晦气的司马廉。“死妈脸，看见囡囡了吗？”
“废话！”死妈脸没好气儿地答道：“昨儿晚上我睡得正香呢，你妹妹就把我晃悠醒了，你说我看没看见？”
“啊？”戚云有点儿意外，囡囡平时不是这样会打扰别人睡觉的人，她经常说自己喜欢睡觉，睡觉最舒服了，所以她也从不吵别人睡觉，即便是猫猫狗狗在路边打盹儿她都绕着走，这怎么还把司马廉弄醒了？
“她大半夜把你鼓捣醒了干啥？”戚云问道。
“嘁……”司马廉直接气笑了，“说来好笑，她来请教我……怎么讨饭。”
“噗……”戚云没憋住直接笑喷了出来，“跟……跟你学讨饭？那还不得饿死啊？”
司马廉咬牙切齿地瞪了戚云一眼。
“然后呢？她跟你请教完干啥去了？”戚云赶紧道，生怕司马廉给他一棍子。
“然后啊……”司马廉听戚云问话突然嘿嘿笑了，“然后她跟我说，昨天你扮瘸子把豆腐店的赵姨娘骗了，她要起早去讨个馒头来，去替你给赵姨娘道歉。”
“啊……？”戚云脸顿时红了，被司马廉瞅得直挠头。
“你也是真不害臊，学谁不好？学贾瘸子骗人！”司马廉一边皱眉盯着戚云，一边拿手里的竹棍敲着地面，像极了先生教训弟子，长辈教训晚辈。
戚云哪能不害臊？此时已经臊得满脸通红，“行行行，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戚云拿手挡着脸躲避着司马廉刀子一样的眼神，“你快告诉我囡囡哪去了？”
“这不废话么？”司马廉笑道：“她早上在老朱叔的馒头铺讨了个刚出笼的馒头，就去赵姨娘店门口等着人家开门去了，你去找去吧，我去昌明街逛逛～今天我不想吃你个小骗子讨来的饭～”说着司马廉扔给戚云两个铜板，“去带囡囡吃碗面，就说是廉公子赏的～奖励她诚实乖巧～”
戚云尴尬得都已经在找地缝了，“下次再让你小子拿住我把柄，我就算跳了护城河也不听你数落。”他把两个铜板揣进怀里，然后苦着脸，硬着头皮走向豆腐店。
还没到门口，戚云就看到妹妹正在抱着个水桶，吃力地踩着凳子往赵姨娘的水缸里灌水。
戚云赶紧跑过去帮忙，“哎，哥哥你来啦！”囡囡开心地笑道，脸上显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戚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半红着脸笑了笑。
“你不用担心啦！我替你道过歉啦～”囡囡双手叉着腰道：“赵姨娘已经原谅你啦！姨娘还说她现在有孕在身，干活儿不方便，要是咱俩愿意的话，可以在她生小弟弟……啊也可能是小妹妹……在这之前我们可以来她这儿做工！每天管两顿饭，还有一个铜板哦！”囡囡晃着一根手指骄傲道。
“唷……你叫小云子对吧？”赵姨娘听到门面有声音，从后厨掀帘走出来笑道。
“啊……啊对。”戚云红着脸低头道：“赵姨娘……我……我……”
“哎呀行啦，你妹妹替你道过歉啦～”赵姨娘摸着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笑道：“真希望我也能生一个囡囡这么可爱的小妮子。”
囡囡听见赵姨娘夸她，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笑笑。
“愿意来我这儿做工吗？”赵姨娘笑着问道：“我这有孕在身，我男人一个人忙不过来。”
“愿意愿意！”戚云连连点头道：“不过工钱我不能收……”戚云心中仍有愧疚。
“哎——”一声舒朗的男子笑声响起，“干活儿拿钱天经地义，小兄弟不用再说啦！”赵姨娘的丈夫拍了拍戚云的肩膀，笑道。
戚云感受着赵立春这厚重而温热有力的手掌，眼圈儿被说得有点儿红，“娘子进屋歇会儿吧。”赵立春柔声道：“小兄弟小妹妹，吃早饭吧！”
排出一碟咸菜两个热腾腾的馒头，赵立春笑道：“你俩吃完帮我看一会儿店，豆腐一个钱一块，钱就放抽屉里就行，我去城外收豆子，中午回来。”
说罢赵立春拎着扁担背着箩筐就离开了，戚云和妹妹开始吃早饭。
“……囡囡……”戚云咧嘴笑笑，“对不起哈……”
“嗯？”囡囡嘴里满是咸菜和馒头，“啥对不起啊哥哥？”
“我……我不该骗人，不该扮瘸子……”戚云努力地说道：“我也不该……”
“喔……”囡囡眼里全是咸菜和馒头，头也不抬地说道：“放心吧哥哥，我不是替你道过歉了嘛，人家已经原谅你啦，快吃快吃，你不吃的话咸菜一会儿可要没啦～”
妹妹丝毫没有意识到，哥哥是在给自己道歉。
“嗨……”戚云一扶额头，“囡囡，哥哥以后不骗人了，以后你再也不用替哥哥道歉了。”
“嗯嗯嗯！”囡囡狂吃咸菜吃的有点儿渴，正抱着大海碗喝水，“……哥哥，你这块咸菜，你还吃嘛？”她眼里只有咸菜，也不知道戚云的话听没听进去。
戚云默默地把咸菜推到囡囡面前，囡囡笑嘻嘻地抓过来就啃。
“哥哥，以后我跟你一起讨饭，我发现我讨饭还挺轻松的，不是太容易被骂～”囡囡一边吃一边说道：“可能因为你是女孩子吧……”戚云道，说着替妹妹理了理快吃进嘴去的头发。
“但是……哥哥……”囡囡使劲咽下一口馒头说道：“下雨天可不可以你去讨饭……”囡囡眨着眼睛道：“囡囡不喜欢下雨天……好不好嘛～”
“好好好～”戚云笑着点了点妹妹的酒窝，宠溺地说道。
“嗯！”囡囡小脸一扬，开心地说道：“哥哥最好啦！”
戚云挠挠头也跟着傻笑了起来。
“哎……”远处偷看的司马廉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你俩恐怕是金陵城最开心的叫花子咯……”
“对了囡囡，”戚云咽下最后一口馒头，“你是怎么跟赵姨娘夫妇俩道得歉啊？”
“就说我是昨天讨饭的小云子的妹妹囡囡，我哥哥昨天骗了你们很不应该，我今天来替他道个歉。”囡囡捧着水碗说道：“我还把贾三儿他们装瘸子的事儿也说啦，叔叔还说下次遇见了要教训他们呢。”
“……谁？”戚云瞪大了眼睛问道。
“就是贾三儿啊，扮瘸子学狗叫挺像的那个。”囡囡眨眨眼说道。
戚云缓缓抬起手指向囡囡身后的街口，“你说的……是他？”
囡囡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街口，三四个叫花子鼻青脸肿地也在看向自己，为首的那个正是贾三儿，看向自己的目光尤其凶狠。
“喔……！”囡囡还没喔出声来，就被戚云一把拽了过去，玩儿了命地朝着破瓦巷跑。
“他奶奶的，好你个小丫头片子！”贾三咬牙切齿道：“给老子追！”贾三今儿早刚拄上拐，迎面就遇到了赵姨娘丈夫赵立春出城收豆子，好家伙，单手推磨的汉子是真有力气，一个嘴巴差点儿把贾三儿扇出一丈远，连带着狗剩儿和二赖子也吃了三拳两脚。
“再敢在秀春街招摇撞骗，我就把你腿真给打折了。”赵立春背起箩筐道：“也省的你还得假扮瘸子了！”
“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贾三儿吐出两颗牙来，捂着腮帮子惨兮兮道。
看赵立春走远，狗剩儿和二赖子连滚带爬地过来扶贾三儿。
“别他妈碰老子！”贾三儿一甩胳膊，“他奶奶的……戚云妹妹那个小丫头片子好欠的一张嘴！”
贾三儿擦擦嘴角的血迹恶狠狠地说道：“别他妈让老子撞见，撞见了连她带她哥一起照死了打！”
“就是！”二赖子凝眉瞪眼地说道：“我早看他不识抬举了，这回没他好果子吃！”
“追追追别让他俩跑了！”狗剩儿眼里全是扭头就跑的戚云和囡囡，扶着屁股一瘸一拐地使劲儿往前窜。
不算宽阔的秀春街上，戚云带着囡囡玩儿命地跑，贾三儿几个在后面恶狠狠地追。
司马廉正靠着墙根儿打盹儿呢，只见戚云带着妹妹迎面跑了过来，“你去帮我俩替赵姨娘看一会儿店——”戚云对着司马廉大喊道。
“啊？……啊，行。”司马廉刚反应过来，就被后面冲过来的狗剩儿撞得转了个圈儿，差点儿把要饭罐儿都摔了。
戚云带着妹妹一路狂奔，七拐八绕地想甩掉贾三儿等人，但是贾三儿几个比戚云大了四五岁，而且刚吃了一顿好打，正在气头儿上，哪是那么容易甩得开的？
不多时，戚云和妹妹就被逼进了一条死胡同。
“好好好，”贾三儿咬牙切齿地说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落我手里了，真他妈苍天有眼呐！”
“哎哎哎，”戚云把妹妹挡在身后，“贾三哥，三哥三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哟……”狗剩儿揉着屁股龇牙笑道：“现在想起叫三哥来了？晚啦！”
“甭跟他废话，打！”二赖子奔着兄妹二人就冲了过去。
戚云一看这架势，一顿胖揍是免不了了，赶紧把囡囡往墙角一推，自己面朝里往下一蹲，用身体护住妹妹。
囡囡伸出小手想帮哥哥护住头，却被戚云一把拉了回来，“嘿嘿，没事儿哥哥经打着呢！”戚云忍着比他大四五岁孩子的拳脚，在妹妹耳边说道。
狗剩儿和二赖子打得正过瘾呢，被身后的贾三儿一把推到了边儿上，“闪开！”
听见贾三儿喊，戚云知道大的要来了，赶紧深吸一口气绷紧身子咬紧牙关把眼一闭。
只见贾三儿抄起自己骗人用的老杨树拐，大头朝下就往戚云脑袋上砸去。
“哎哎哎三哥三哥！”二赖子一看这架势心说不好，这一下去弄不好要出人命了，可话还没说完只听呯的一声，杨树拐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戚云的脑袋上，从中间应声断裂！
这一拐下去直接把狗剩子和二赖子看傻了，贾三儿也没想到自己使出了这么大劲儿，握着手里的半截木头发愣。
三人只见戚云缓缓站了起来，转过头来看向贾三儿，眼神里有些呆滞和迷惘，正待贾三儿要说点儿什么狠话的时候，戚云的额头处渗出一道血迹，血迹顺着戚云的眉毛淌到了鼻尖，嘴角，戚云则是两眼一翻，跪在了地上，缓缓向后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