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官道的颠簸中驶出京城二十里，将宫门的狂吠与胤禵玉牌的惊疑暂时甩在身后。
腕间的灼痛和怀中那份沉甸甸的朱漆函匣，却时刻提醒着我此行绝非寻常省亲。
空气里的压抑并未随着距离拉远而消散，反而因前路的未知而愈发凝重。
“姑娘，前头有个茶棚，可要歇脚饮碗粗茶？马也得喘口气。”
车夫在外扬声道，声音裹着风沙，有些含糊。
我掀开车帘一角，道旁简陋的棚子下摆着几张歪斜的桌子，零星坐着几个行色匆匆的旅人。
“停吧。”
我需要镇定心神，理清脑中纷乱的线头——狂犬、玉牌、牒文、北斗痕，它们之间究竟有何关联？
茶棚简陋，泥炉上坐着嘶嘶作响的大铜壶，水汽混着劣质茶叶的味道弥漫开来。
我要了碗茶，在角落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凳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瓷碗边的缺口。
邻桌两个像是小行商的人正压着嗓子交谈，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
“张兄，这趟进城，感觉味儿不对啊……”
“何止不对！西边永巷、皮库胡同那块，简直没法待人！一股子……说不上来的腥锈气，混着霉味，地缝里丝丝往外冒！我前天路过，回来头疼了半宿，早上枕头上还落了一把头发！”
“《京兆府志》翻过没？早年记过一笔，叫‘地汞溢涌’，邪门得很！嘉靖八年那会儿就闹过一回，没成想今年开春更凶……”
“嘘……噤声！莫谈这些，小心惹祸……”
地汞？我心头猛地一凛。养心殿里那些日夜不熄的丹炉，那些被郑重呈送进去的朱砂、铅汞……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正凝神间，一个约莫七八岁、衣衫虽旧却还算干净的小童，挎着个破旧的三弦，怯生生地走到茶棚中央，眼睛不太敢看人。
“各位爷，行行好，赏脸听段小曲儿吧，几个铜板就好……”
有个戴着斗笠的路人似乎不耐烦，扔了枚铜钱过去，粗声道：“唱点吉利的！别来那丧气调调！”
小童忙不迭捡起钱，脆生生道：“谢爷赏！就唱段新学的‘太平谣’！”
他拨弄起不成调的三弦，童音嘹亮却透着一股怪异的平板腔调：
“丹炉火，红彤彤，烧呀烧得旺……”
“炼仙丹，亮晶晶，吃呀吃得香……”
“龙袍晃，金灿灿，晃呀晃了眼……” “一不小心呀——烫个窟窿眼儿亮堂堂！”
最后一句尾音尖锐地拔高，又突兀地戛然而止。
唱词落定，茶棚里瞬间死寂！
方才那几位路人脸色唰地变了，互看一眼，铜板哗啦扔在桌上，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起身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各自散入官道，头也不回。
茶棚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人，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几步上前，几乎是用抢的，一把夺过小童的三弦，声音又急又怒：
“作死的小猢狲！唱的是什么混账话！谁教你的？你想害死我这摊子不成？！”
小童被吓住了，瑟缩着抱住空荡荡的胸口，眼圈立刻红了，讷讷道：
“没、没人教……就、就前几天在城西听几个歇脚的大爷这么哼……说、说是现在城里都这么唱，吉利……”
“吉个屁的利！”老板额上青筋都跳了起来，扬手就要打，“那是杀头的歌！要诛九族的！”
“且慢。”
我出声制止，放下茶碗走过去。那唱词像冰锥子直直刺进心里——丹炉、龙袍、烫窟窿……这指向太过明显歹毒！
我掏出几个铜钱塞给老板：“孩子罢了，不懂事，何必动大气。一碗茶钱我付了，饶他这回。”
我转向小童，尽量放缓声音，“这曲儿……除了城西，你还听谁唱过？那几位大爷长什么样？”
小童惊魂未定地看我，又怯怯地瞟了眼老板，小声道：
“谢谢……谢谢姐姐……就、就那一次，他们戴着兜帽，看不清脸……说唱了这个，能辟邪气……”
就在他抬眼看我的瞬间——茶棚昏暗的光线下，我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本该纯黑的瞳仁，竟泛出一种诡异的、朦胧的灰蓝色泽，像蒙了一层不祥的雾霭！
我呼吸一窒！
猛地想起行商的话——“地汞溢涌”、“头晕眼花”、“掉头发”……还有养心殿那些日夜焚烧的丹炉！这是……汞毒之征？！
《京兆府志》里语焉不详的记载，竟在一个城外小童眼中得见实症？
“你这眼睛……”
我声音不自觉地发紧，“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小童茫然地眨眨眼，那灰蓝色泽在眨动间若隐若现：
“眼睛？就是……有时候看东西有点花，夜里厉害些，娘说许是看了灶火，火气旺……”
老板在一旁没好气地插嘴，带着几分嫌恶：
“可不是他一个！城西那头，好些个半大娃子都这德行，眼珠子蓝汪汪的，邪门得很！郎中都瞧不出毛病，都说是喝了被脏东西沤了的井水！赶紧走赶紧走！别再唱这杀头的歌了！真晦气！”
小童被他一吼，抱起失而复得的三弦，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慌忙转身跑掉了，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扬起的尘土里。
我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丹炉火，烧龙袍。童谣是淬毒的刀，汞蓝瞳是无声的证。
这分明是有人精心炮制、借无知孩童之口传播的毒咒！目标直指宫闱深处那个服丹之人！
是谁？用这等阴损歹毒的手段？这与宫门狂犬、胤禵玉牌又是否有牵连？
“姑娘？姑娘？”车夫在一旁疑惑地催促，“茶也喝了，天色瞧着不早，该启程了。”
我恍然回神，机械地走向马车。指尖冰凉。腕间的北斗印记却在袖下隐隐发烫，与怀中的朱漆函匣无声呼应。
前路通往景陵，却仿佛每一步都正踏向一张弥漫着汞蓝毒雾、交织着阴谋与杀机的巨网。
那孩童眼中不祥的灰蓝，如同鬼火，在眼前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