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陵的偏殿阴冷潮湿，炭盆也驱不散那渗入骨髓的寒意。
我与十四爷胤禵对坐，中间是那张摊开了所有“证据”的矮几——那份朱漆牒文、那支刻着“hong?i”的箭、还有那块心口凝着血纹的人形化石。
窗外，天色向晚，风声凄厉。
“二十七响丧钟……绝不会错。”胤禵的声音沙哑，手指重重地点在冰凉的化石上，那暗红的人形纹路刺目惊心，“皇兄……驾崩了。”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亲耳从他口中听到这确认，我的心还是像被那只冰冷的手再次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殿内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但这背后的事，绝不止于此。”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守陵多年的沉寂，而是燃着冰冷的火焰：
“童谣、汞毒、弘时的箭、这鬼石头……还有之前的磁针、狂犬、玉牌！这是冲着他来的，但从一开始，就把你我也算计在内了！”
他的目光锐利地射向我，或者说，看向我腕间那圈已淡却依旧存在的北斗瘀痕。
就在这时，殿外远处，隐约传来一片极其嘈杂喧哗的鸦噪声，那声音不同寻常，越来越大，仿佛成千上万的乌鸦正同时惊飞！
我们同时站起身，快步走到殿外廊下。
只见景陵神道尽头的天空，景象令人骇然——并非陵寝上空，而是远在京城方向，乾清宫方位的天际。
无数的乌鸦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去，形成一个巨大、深邃、缓慢旋转的漆黑漩涡！鸦羽遮天，嘶哑的鸣叫汇成一片压抑的声浪，即使隔了这么远，也沉沉压在心口。
《内务府鸟册》有载，紫禁城鸦群皆属正黄旗籍，受供奉，亦负有惊夜防卫之责。它们此刻的异动，是国丧之后的又一场天示之警？
一阵猛烈的山风从陵寝间呼啸掠过，卷起枯叶尘土，也吹得人衣袂翻飞。
几片从那遥远漩涡边缘被气流卷来的漆黑鸦羽，竟随风飘过重重殿宇，不偏不倚，朝着我们所在的偏殿廊下吹来。
一片羽毛打着旋，落在我因震惊而微微摊开的掌心。冰凉，柔软。我正要拂去，又一片落下，叠在其上。
紧接着，第三片，第四片……风仿佛认得人，专将那墨黑的羽毛吹向我。
它们并非杂乱堆积，竟在一片压着一片的边缘间，在我掌心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屏住呼吸。风止。掌心的鸦羽停止了颤动。一个由七八片漆黑鸦羽拼出的字，清晰地呈现在我和胤禵眼前——“禵”。胤禵的“禵”！
我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攥紧手，羽根刺入掌心的痛感尖锐无比！
胤禵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步上前，目光如炬地盯着我紧握的手，又猛地抬头望向京城那恐怖的鸦漩中心。
“这不是冲他……是冲我来的！”
他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声音里充满了被巨大阴谋锁定的冰冷愤怒，“有人在借这天象，坐实我的‘罪名’！”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声音发颤，摊开手掌，那些鸦羽已被我攥得凌乱，却仍隐约可见那个字的轮廓。
胤禵眼神阴沉得可怕：
“皇兄刚去，新帝登基。此时天现异象，鸦群组字——若有人在上书房说一句‘天象示警，戾气冲克’，再指向我这被先帝圈禁的兄弟……”
他冷笑一声，“那就是现成的夺命符。”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打破了陵园的寂静。
声音来得极快，分明是直奔偏殿而来。胤禵的亲随侍卫显然没能拦住，院门被猛地推开。
一队顶盔贯甲、兵刃森然的皇宫侍卫鱼贯而入，瞬间散开守住所有出口。
为首的是个面生的年轻将领，甲胄鲜明，眼神锐利如鹰，扫视一圈后直接定格在我身上。
“哪位是乔引娣？”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胤禵立刻侧身将我完全挡在身后，冷声道：
“景陵重地，何时轮到大内侍卫直闯？报上你的官职名姓！”
那将领这才瞥了胤禵一眼，略一抱拳，礼数周到却无丝毫暖意：
“卑职富察·鄂伦，奉旨办差。惊扰贝子爷，实属不得已。”
他随即又转向我，从怀中取出一面金漆令牌，语气斩钉截铁：“奉新君乾隆皇帝陛下口谕：即刻带乔引娣回宫问话！不得延误！”
新君！乾隆皇帝！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是在返程的路上，也不是通过谕旨，而是在这风暴中心的景陵，直接派来了御前侍卫。
胤禵纹丝不动，声音更冷：“问话？问什么话？旨意原文呢？口谕？谁传的口谕？内阁可知？领侍卫内大臣又可知？”
鄂伦面色不变，显然有备而来：
“贝子爷，陛下口谕，就是最大的旨意。至于所问何事……卑职只奉命请人，不敢揣测圣意。还请您行个方便，不要让卑职为难。”
“若我不给这个方便呢？”
胤禵往前踏了一步，虽身着常服，久居陵园的沉寂之气瞬间被一股沙场淬炼出的锋锐所取代。
鄂伦眼神一凝，手轻轻按上了腰刀刀柄。他身后的侍卫们也同时微微一动，气氛瞬间绷紧。
鄂伦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强硬：
“贝子爷，卑职奉命行事，务必带回乔姑娘。陛下还在宫中等着回话。”
我深吸一口气，从胤禵身后缓缓走出。
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抬了一下，似乎想拦，最终却还是放了下来，只是侧头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中是压抑的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迎向鄂伦冰冷审视的目光，稳住声音：“我就是乔引娣。”
鄂伦审视着我，片刻后侧身一让，做出“请”的手势，动作干脆利落，毫无转圜余地：“乔姑娘，请即刻动身。”
所有的预兆，所有的诡异，所有的线索，终于在这一刻，汇聚成了眼前这支冰冷的皇家卫队和一句不容抗拒的“回宫问话”。
风掠过院墙，带来远处鸦群模糊而喧嚣的嘶鸣，仿佛在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局做着阴沉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