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手术
运输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充斥着耳膜，机身因气流而微微震颤。舱内，与外界枪林弹雨隔绝，却弥漫着另一种紧张——劫后余生的虚脱、对同伴伤势的担忧，以及某种悄然滋生、无法言喻的情感暗流。
宋墨涵跪坐在冰冷的甲板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顾锦城左臂那道狰狞的伤口上。消毒、清创、上药、包扎……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属于医生的专业素养让她在极度疲惫和心绪激荡中依然保持了技术的稳定。然而，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抿的唇瓣，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当最后一个绷带结打好，她几乎虚脱，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和那份难以名状的心疼。
就在这时，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粗糙而温热的大掌，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所有防线。
她猛地抬头，撞入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此刻因失血和疲惫而显得有些涣散，却也因此褪去了所有冷硬的外壳，清晰地映照出关切、感谢、震撼，以及那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冰雪初融般的温柔。
他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直升机的轰鸣是背景音，队友们粗重的喘息是伴奏，窗外飞速掠过的金色云海是布景。在这片狭小、颠簸、充斥着血腥与药水气味的空间里，两只交叠的手，一道无声的对视，便已诉说了千言万语。那是硝烟中淬炼出的信任，是生死关头毫不犹豫的守护，是两个同样骄傲坚韧的灵魂，在剥去所有防备后，最赤裸、最真实的共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队长……”坐在稍远位置的李正似乎想询问情况，但刚开口，就被身旁的“山猫”用眼神制止了。“山猫”默默地将一瓶拧开的水递过来，目光在顾锦城和宋墨涵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了然，随即又警惕地望向舱外，履行着他护卫的职责。
宋墨涵仿佛被那目光烫到一般，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顾锦城的手掌却微微用力，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将那微凉的指尖更紧地包裹住。他依旧看着她，唇色苍白，却几不可察地对她摇了摇头，仿佛在说：“别怕，没事。”
这细微的互动，比任何情话都更具冲击力。宋墨涵的心跳如擂鼓，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幸好舱内光线不算明亮，又有尘土遮掩。她不再试图挣脱，任由那份滚烫的暖意从手背蔓延至四肢百骸，奇异地抚平了她残留的恐惧和后怕。
直升机并未直接返回后方基地，而是按照预定方案，降落在了一个位于边境地带、戒备森严的前沿野战医疗所。这里更像是嵌在山体中的堡垒，灯火通明，人员匆忙，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的气氛。
舱门一开，早已待命的医疗人员立刻涌了上来。担架床迅速将依旧昏迷的“金刚”和因失血过多而几乎无法自行站立的顾锦城接走。
“他的左臂枪伤，失血严重，可能伤及部分肌肉组织，我已做紧急止血包扎！”宋墨涵语速极快地向接手的军医交代着顾锦城的情况，目光紧紧追随着他被推走的方向，直到那扇通往手术区的隔离门关上，才仿佛被抽空了力室，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
“宋医生，你也需要处理一下脸上的伤。”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宋墨涵抬头，看到一位戴着眼镜、气质干练的女军医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同情和理解。她是这个医疗所的负责人之一，林曦少校。
宋墨涵这才感到脸颊被金属碎片划伤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她顺从地跟着林曦走向处理室。
清创消毒的过程有些刺痛，但宋墨涵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手术室内。林曦一边熟练地操作，一边看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顾队他……是个能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的人。这次任务，辛苦你们了。”
宋墨涵微微一怔，看向林曦。林曦的目光平静，却似乎能洞察人心。“我认识他很多年了，”林曦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从来没见他让哪个外来的医疗人员，如此接近他的‘核心圈’，更别说……”她顿了顿，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指的是直升机上那无声的一幕。
宋墨涵的心跳漏了一拍，垂下眼睑，没有接话。林曦也没有再追问，只是仔细地为她贴上无菌敷料。
“好了，只是皮外伤，不会留疤。”林曦收拾着器械，语气恢复公事公办，“你们都需要休息。我已经安排了房间，先去清洗一下，吃点东西。‘金刚’和顾队那边有消息会立刻通知你。”
宋墨涵道了谢，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向安排的临时宿舍。热水冲刷着身体，洗去硝烟、血迹和尘土，却洗不去脑海中反复回放的画面——顾锦城嘶哑的指令、扑过来时决绝的眼神、苍白脸上隐忍的汗珠，还有手背上那滚烫坚定的触感。
她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已经彻底改变了。
几个小时后，宋墨涵勉强睡了一觉，恢复了些许精神，便迫不及待地想去询问顾锦城的情况。刚走出宿舍区，就在走廊遇到了同样前来探视的“山猫”和李正。
“宋医生，”李正率先开口，脸上带着庆幸的笑容，“队长的手术很成功，子弹取出来了，没伤到主要神经和骨头，但失血多，需要静养一段时间。‘金刚’也脱离危险了，还在昏迷，但生命体征稳定。”
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宋墨涵长长舒了口气。
“这次多亏了你，宋医生。”“山猫”看着宋墨涵，语气是少有的郑重，“不仅是专业救治，还有……在矿场，你撑住了队长。”他意有所指，目光深沉。
宋墨涵的脸颊微微发热，摇了摇头：“是我们一起撑过来的。”
正说着，林曦从顾锦城的病房区走了出来。“他醒了，麻药劲过了，精神还不错，就是嘴硬不肯老实躺着。”林曦无奈地笑了笑，目光落在宋墨涵身上，“宋医生，你要不要进去看看他？或许你的话，他能听进去几句。”
这话里的暗示太过明显，连李正都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假装看天花板。“山猫”则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宋墨涵在几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轻轻推开了顾锦城病房的门。
房间是标准的军队病房，简洁到近乎冷硬。顾锦城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左臂打着厚厚的石膏和绷带，固定在胸前。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清明，只是在看到她走进来时，那锐利瞬间柔和了几分。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有瞬间的凝滞。
“感觉怎么样？”宋墨涵走到床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专业。
“死不了。”顾锦城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他特有的沉稳力量。他的目光落在她脸颊贴着的敷料上，“你的伤？”
“小擦伤，没事。”宋墨涵轻声回答。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不同于直升机上的生死与共、情感汹涌，此刻在相对安全平静的环境里，那些在极端环境下迸发的情感，似乎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
顾锦城看着她，眼神专注，仿佛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半晌，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宋墨涵。”
连名带姓，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嗯？”宋墨涵的心提了起来。
“在矿场，谢谢你。”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海，“谢谢你没有放弃，谢谢你的专业，也谢谢你……最后撑住了我。”
这话语平淡，却蕴含着极重的分量。不仅仅是感谢，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对彼此在生死考验中建立起的特殊联结的认可。
宋墨涵的心尖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又酸又软。她迎上他的目光，看到了那坚硬外壳下，不经意流露出的真诚与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完全明晰的情感。
“我也要谢谢你，顾队长。”她轻声回应，眼神清澈而坚定，“谢谢你每一次的‘跟紧我’，谢谢你……用身体挡在我前面。”
她的直接，让顾锦城微微一怔，随即，那向来紧抿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这抹笑意，如同阳光冲破乌云，瞬间照亮了他刚毅的脸庞。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拍了拍床沿。
一个无声的邀请。
宋墨涵犹豫了一瞬，然后走上前，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窗外，是边境地区特有的湛蓝天空和远山轮廓，阳光透过玻璃，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硝烟散尽，危机暂解。而属于他们之间，那份在枪林弹雨中萌芽，在生死相依中滋长，在宁静病房里悄然确认的情感，正如同这窗外的阳光，虽然初生，却已带着穿透一切阴霾的温暖与力量。
心门之后，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等待着他们共同去探索。而新的挑战、新的任务，以及那位似乎知晓许多往事的林曦少校，都将是这条路上未知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