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晨光熹微，宋墨涵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记录本的边缘。清晨六点，她已将顾锦城梦魇中的呓语整理成详细报告，分别发送给了林念初和霍雷霆。这份报告不仅记录了“别进去…有光…”这个关键信息，还附上了她对顾锦城当时生理反应的观察：额角密布的冷汗，不自觉地抓握床单的手指，以及那短暂却明显的呼吸暂停。
“这个细节很关键。”林念初在视频会议中神色凝重，“从心理学角度，这种带有明确警告性质的梦呓，往往与真实经历中的重大威胁有关。但棘手的是，他的意识在清醒状态下对此产生了强烈的防御机制。”
上午的治疗室里，林念初尝试了多种方法。她先是使用了温和的引导想象，希望顾锦城能描述“光”的颜色、形状或来源。失败后，她又尝试了情绪桥技术，试图绕过具体的视觉记忆，直接连接当时的恐惧感受。然而，每当接近那个核心意象，监测仪器上的数据就会剧烈波动，顾锦城的额头渗出冷汗，甚至一度出现短暂的视野模糊——他描述为“眼前瞬间过曝，然后发黑”。
“他的潜意识在拼命保护他，”林念初在治疗间隙对宋墨涵低声解释，眉头紧锁，“那道‘光’所关联的记忆，可能具有极大的破坏性，以至于大脑宁可选择‘心盲’——一种心理层面的功能性失明，也不愿让其浮出水面。强行突破，风险太大。”
与此同时，霍雷霆的消息传来，印证了顾锦城此前提供情报的惊人价值。侦察小队凭借他给出的坐标和陷阱特征，成功规避了三处致命埋伏，并最终在密林掩盖的东南山脊线下，发现了一个利用天然岩缝改造、并进行了高级光学伪装的入口。无人机近距离侦察传回的画面显示，入口处的金属结构异常先进，且持续释放着强烈的、非典型的宽频干扰信号，导致所有电子侦察手段失效。
“我们就像在洞口变成了聋子和瞎子。”霍雷霆在加密通讯中语气沉重，“‘光’的警告让突击行动充满不确定性。我们需要更多信息。”
病房内，午后阳光斜照进来，却驱不散那股因前方受阻和自身瓶颈而产生的沉闷。康复训练期间，宋墨涵调整了方案，选择了对手部精细控制要求较高的形状匹配积木。她敏锐地察觉到，相比于需要宏观布局和本能反应的沙盘推演，这种细微、刻板的操作更能暴露顾锦城神经重建过程中的滞涩点。
果然，顾锦城的手指在面对那块小巧的三角形积木时，失去了往日的精准。一次，两次，三次……积木的边缘总是与孔槽失之毫厘。他手臂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额角青筋隐现。那种熟悉的、属于顶尖战士的掌控感在此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源自身体内部的背叛感。
“砰！”他猛地将积木按在桌面上，发出的闷响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他收回手，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沉默如同实质的压力，充满了整个空间。
宋墨涵的心微微一揪。她没有立刻出声安慰，也没有强行要求继续。她只是静静地观察了他几秒，然后伸出手，动作轻柔却坚定地覆上他紧握的拳。她的掌心温暖而干燥，与他冰冷紧绷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这里的神经通路重建，比大肌肉群需要更多时间。”她的声音平和，像山涧缓流的溪水，不带任何评判，“我记得你上周做连续对指动作还很吃力，现在不是流畅多了吗？还有堆积沙盘地形时，你对力量和角度的控制，比三天前精准了至少百分之三十。”她巧妙地列举出具体的、可感知的进步，将他的注意力从眼前的挫败引向更长远的恢复轨迹。
顾锦城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毫米。他依旧没有抬头，但紧握的拳头在她的掌心下，微微放松了力道。良久，他才从喉间挤出一句低沉而沙哑的话，充满了苦涩的自嘲：“……能在一千米外凭感觉修正风偏击中目标，现在却对付不了一块木头。” 这句话，揭示的不仅仅是功能失调，更是一个强者跌落神坛后，对自我价值的深刻怀疑。
宋墨涵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那只攥紧的拳头无形地握住。她看着他那总是锐利如鹰隼、此刻却低垂掩藏着无尽疲惫与挣扎的眼眸，做了一个遵从内心冲动的决定。她没有抽回手，反而轻轻用力，将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摊开，然后，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坚定而温柔地嵌入他的指缝，完成了了一个紧密的十指相扣。
他的手掌宽大，粗糙的厚茧和细微的伤疤硌着她的皮肤，述说着他不平凡的过往。而她的手，纤细，柔软，带着常年消毒后留下的干净气息，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暖意和力量。
“顾锦城，”她清晰地叫出他的全名，迫使他的视线与她对上，“你不需要在我这里，证明你依然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兵王。”她的目光澄澈而坚定，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全然的接纳，“你看，现在，你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的温度，能接收到我想传递给你的力量，这就很好，非常重要。找回扣动扳机、掌控生死的肌肉记忆固然关键，但学会在感到无力、想要握紧什么的时候，能握住身边人的手，同样是一种强大的能力，或许，在某些时刻，是更重要的能力。”
她的指尖在他粗糙的掌心轻轻勾画了一下，带着安抚，也带着承诺。
顾锦城浑身剧烈一震，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冰山崩裂，露出其下汹涌的复杂情绪。他低头，怔怔地看着两人紧密交握的手。这触碰，不同于林念初试图引导他剖析内心的治疗工具，也不同于康复仪器那冰冷机械的拉伸与刺激。它是活的，温暖的，不带任何审视与要求，只是纯粹地存在着，无声地宣告：我在这里，接纳你的全部，包括你的脆弱与不堪。
他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吞咽下了某种哽住的情绪。然后，他反客为主，更用力地回握住了她的手。那力量很大，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甚至让宋墨涵感到了轻微的疼痛，但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迎着他的目光，露出了一个清浅而温暖的、足以融化坚冰的笑容。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有节奏地敲响。宋墨涵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顾锦城更加用力地握住，力道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他扬声，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进。”
霍雷霆推门而入，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气息。他眼底带着连夜分析情报的疲惫，但目光依旧锐利如刀。视线掠过病床，在两人自然而又紧密交握的手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种深切的欣慰与了然。他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径直走到床边，将随身携带的加固型平板电脑递到顾锦城面前。
“锦城，情况胶着。入口的干扰屏障超出了常规技术防制范围，初步判断需要特定物理密钥或生物特征识别。技术队尝试了多种破解方案，都失败了。”霍雷霆的声音低沉而直接，带着对战友绝对的信任，“你梦里的那个‘光’，是我们目前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线索。任何相关的碎片，哪怕是再模糊的感觉、再荒诞的联想，都可能是打开僵局的钥匙。”
顾锦城的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上移开，投向屏幕上那结构复杂的入口剖面图和旁边密密麻麻的能量读数分析。他的眼神瞬间切换，恢复了猎豹锁定目标时的专注与锐利。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沉默地审视着，仿佛要穿透屏幕，看清那段被封锁记忆深处的真相。
宋墨涵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在升高，微微的潮湿感浸润着她的皮肤，相握的力道也随着他内心的激烈斗争时紧时松。她没有出声打扰，甚至没有改变呼吸的节奏，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手指更紧地贴合在他的指缝间，将自己无声的支撑与信任，通过这紧密的连接，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房里只剩下平板电脑散热风扇微弱的嗡鸣和两人交织的呼吸声。突然，顾锦城的目光死死钉在草图边缘一条不起眼的、标注为“通风辅助管道”的细线上。他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起头，看向霍雷霆，语速快得几乎要呛到自己：
“那‘光’……可能不是我们通常理解意义上的可见光！是激光阵列构成的无形绊线！或者……是更高频段的红外频谱扫描光束！那个入口，内部的通风管道系统，或许根本就不是辅助通道，而是它主防御体系的眼睛和神经！不能走常规路径！那是个死亡陷阱！”
他因极度的激动和急促的语速而剧烈呛咳起来，脸色涨红。宋墨涵立刻起身，一手仍与他紧握，另一只手轻柔却有力地拍抚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霍雷霆眼中瞬间爆发出慑人的精光！顾锦城的这个推断，如同闪电劈开迷雾，完美解释了技术部门之前无法定位来源的几处异常高频能量峰值！这完全颠覆了之前的所有侦察假设和行动预案！
“明白了！激光绊线或红外扫描……这就对了！我立刻让他们重新校准设备，调整侦察重点！”霍雷霆重重一掌拍在顾锦城未受伤的肩膀上，力道沉雄，一切信任与托付尽在这一拍之中。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步伐带着破局的决断与急切。
病房内重新归于宁静，阳光在地板上推移，留下温暖的光斑。经过刚才高强度的精神消耗和情绪波动，顾锦城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呼吸也略显急促。但他看向宋墨涵的眼神，却剥去了往日的层层盔甲与迷雾，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柔软，甚至带着一丝依赖。
“谢谢。”他低声说，目光再次落回两人依然紧紧交握的手上。这一次，他的力道温和而绵长。
宋墨涵微笑着摇了摇头，眼角有柔和的光晕：“是你自己，冲破了‘心盲’的障碍，找到了答案。”她停顿了一下，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地烙印在顾锦城的心上，“而我，只是不想让你的手，在独自对抗整个世界的黑暗时，是空的，是冷的。”
窗外，云层散尽，金灿灿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将病房内的一切都镀上温暖的色泽，尤其将那双紧密交握的手映照得格外清晰——一双属于医生的，细腻而充满疗愈力量的手；一双属于战士的，粗粝而承载着守护使命的手。此刻，它们跨越了职业的界限，穿透了心因的迷雾，紧紧地扣在一起。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牵手动作，这是一个无声却坚不可摧的盟约。他们将以这种姿态，共同抵御来自过去的血腥寒风与未来的重重迷雾，也共同孕育、守护着那束源于信任、生于理解，终于在极端环境与内心挣扎的淬炼下，绽放出的、超越一切身份与伤痕的人性光芒与爱的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