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绘梨衣抱着轻松熊早已沉入梦乡,呼吸均匀。小屋的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
林远却没什么睡意,他看向坐在窗边、依旧在月光下翻阅魔法书的芙莉莲,鬼使神差地提议:“芙莉莲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
芙莉莲合上书,碧绿的眼眸在夜色中如同静谧的湖泊,她点了点头:“嗯。”
两人并肩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晚风带着凉意,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远处还能隐约听到夜市传来的、即将散场的喧嚣余音。
这几天,芙莉莲确实见到了许多与她漫长旅途中截然不同的风景。
不再是荒芜的遗迹、危险的魔境或是独行的旅途。
她见到了名为“学校”的、聚集了无数年轻人类的地方,里面有着像阿尔托莉雅、五条悟那样拥有强大力量的个体,也有着像林远这样看似普通却隐藏着不可思议特质的少年。
她见到了人类社会的秩序与混乱并存——有擂台上的切磋较量,也有黑暗中的残忍谋杀;有家庭的温暖,也有潜伏的危机。
她还被林远拉着去逛了夜市,尝了那些他口中“不健康但很好吃”的小摊零食,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为了简单的口腹之欲而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一切,与她以往单纯为了收集魔法、观测自然现象的旅行,感受完全不同。
这里充满了更加复杂、更加鲜活、也更加……难以用单一标准衡量的“生命力”。
林远双手插在兜里,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沉默地走了一会儿。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身边安静陪伴的精灵,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带着点困惑和自嘲的表情。
他的思绪其实很乱。
白天带着绘梨衣和芙莉莲散步时还好,一旦安静下来,尤其是在这只有两人独处的夜色里,一些被他刻意压抑的念头就忍不住冒了出来。
他想起了琪亚娜毫无保留的热情与依赖,想起了绘梨衣纯净无暇的信任与亲近,想起了幽兰黛尔那复杂难明、带着强烈占有欲的眼神……
我是不是……三观不正?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质问。
怎么好像……对好几个女孩子,都有点……喜欢?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自我厌恶和恐慌。他觉得自己像个贪婪又怯懦的混蛋。
可是……另一个更现实、更自卑的声音立刻响起,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我长得一般,又没异能,就是个最普通的普通人。
她们……琪亚娜或许是因为青梅竹马,绘梨衣是因为我救了她,幽兰黛尔……她肯定是在耍我玩……
她们怎么可能会真正喜欢上我这样的人?
我配不上任何人。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得他心脏微微抽搐。
他害怕投入感情,更害怕最终被证明自己确实不值得被爱,那点可怜的幻想会被现实碾得粉碎。
这种纠结和自我否定让他憋得难受。他抬起头,看向身边这位拥有近乎永恒生命、见识过无数风景与故事的精灵旅人。
或许,她的视角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答案?
他停下脚步,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干涩和犹豫:
“芙莉莲……我有个问题,可能……有点奇怪。”
“你说……一个人,如果……好像同时觉得好几个女孩子都很好,都……有点喜欢,是不是……很糟糕?很……三观不正?”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
“而且……明明知道自己很普通,根本配不上她们,不可能被她们喜欢,却还是会有这种念头……是不是……挺可笑的?”
“我好像……没办法像那些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有一个特别坚定、特别纯粹的信念。好的坏的,崇高的卑微的,好像都能在我脑子里找到影子。”
他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芙莉莲,等待着她的评判。
在他想来,芙莉莲这样纯粹追求魔法与真理的存在,大概会对这种属于短生种的、复杂又“低级”的情感感到不解甚至鄙夷吧。
芙莉莲闻言,也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那双沉淀了千年时光的碧绿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林远,里面没有评判,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平静。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望了一眼星空,仿佛在从亘古的星辰运行中寻找类比。
片刻后,她重新看向林远,用她那特有的、平淡而清晰的语调说道:
“人类的感情,本就复杂难明,如同星辰的排列,并无固定的‘正确’轨迹。”
“欣赏美丽,渴望温暖,依赖陪伴……这是生命本能,与寿命长短、力量强弱无关。”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
“至于‘配得上’……”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林远那层自我否定的外壳,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价值的衡量,并非只有力量一种尺度。”
“你烹饪的食物能带来温暖,你的话语能带来思考,你的存在本身……对于某些个体而言,或许就是独一无二的‘坐标’。”
“在漫长的旅途中,我见过强大的巨龙孤独终老,也见过渺小的萤火彼此照亮。”
“情感的发生,有时并不遵循所谓的‘条件’。”
最后,她给出了一个基于她认知的、近乎法则般的结论:
“与其困扰于‘是否配得上’或‘是否会被喜欢’,不如专注于成为你想成为的自己。”
“生命的流向,自然会给出答案。”
她的声音没有波澜,却像一股清泉,缓缓流过林远焦躁的心田。没有指责他的“贪婪”,也没有安慰他“你一定行”,只是平静地陈述着她观察到的、关于生命与情感的“现象”。
林远愣愣地听着,心中的纠结和自我厌恶,似乎被这番超然物外的话语悄然稀释了一些。
是啊,生命的流向……
他抬起头,看着星空,又看了看身边非人的精灵旅人,再想到出租屋里那个依赖他的红发少女……
他的路,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用普通的标尺来衡量。
“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吗?”他低声重复着,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醒后的思索。
夜风依旧,星空沉默。
但少年心中的某个结,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
未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
但至少在此刻,他不必急于给自己贴上“混蛋”或“懦夫”的标签。
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深吸一口气,对芙莉莲露出了一个有些释然的笑容:
“谢谢……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芙莉莲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嗯。”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些。
或许是心中的郁结稍解,林远的话也多了起来。
他和芙莉莲聊着学校的趣事,聊着夜市里没尝到的小吃,聊着防空洞里潮湿的气息,话题天马行空,如同夜风中飘散的蒲公英。
走着走着,林远的心绪又被那复杂的情感问题轻轻缠绕。
他看着身边并肩而行的芙莉莲,银发在月光下流淌着清辉,侧脸宁静完美得不似真人。
一种混合着欣赏、依赖、以及某种难以定义的情愫,悄然在他心中涌动。
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用一种更隐晦、更安全的方式,试探一下这位千年精灵的反应。
“芙莉莲,”他放缓了脚步,声音带着几分故作轻松的随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她的银发,“说起来……我好像,一直都对白发的……嗯,‘精灵’之类的角色,挺有好感的。”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措辞:
“就是觉得……很特别,很纯净,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期待,轻声补充道,目光终于落在了芙莉莲那双碧绿的眼眸上:
“就像……你一样。”
这句话的暗示,几乎已经挑明。在这静谧的夜空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而真诚的悸动。
芙莉莲闻言,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过头,用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映照出星辰却唯独映不出凡人情愫的眼眸,看向林远。
她脸上没有任何羞涩或讶异,只是露出了些许……思索的神情。
她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探讨学术问题般的、纯粹客观的语气,平静地回答道:
“白发的精灵?”
“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并不认识符合你描述的同族。”
她甚至微微蹙眉,似乎在检索自己漫长的记忆库,最终确认般地摇了摇头:
“嗯,不认识。”
林远:“……”
他脸上的那点期待和紧张瞬间凝固,然后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泄了气。
内心仿佛有一万头羊驼奔腾而过,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和吐槽:
“真是个……感情迟钝的精灵啊……”
他早该想到的!对于一个活了上千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追寻魔法与古老知识的精灵来说,人类这种拐弯抹角的、带着暧昧意味的情感试探,恐怕比最复杂的古代魔法还要难以解读。
不过,这份“迟钝”反而让他松了口气,至少避免了可能的尴尬。
同时,另一个身影,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那位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会与芙莉莲相遇,用数十年的陪伴与毫无保留的付出,真正在她那如同古井般的心湖中,投下石子、激起涟漪,让她开始想要去“了解人类”的勇者辛美尔。
也只有那样纯粹而执着的人,才能叩开这扇紧闭了千年的心门吧?
林远心里莫名地生出几分感慨,既有对那位尚未登场的勇者的些许敬佩,也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淡淡的释然。
他笑了笑,将那点微妙的情愫轻轻掩藏,重新恢复了平时那副有点没心没肺的样子,拍了拍芙莉莲的肩膀:
“哈哈,不认识就算了!我就随口一说!走吧走吧,赶紧回去,绘梨衣一个人在家别醒了找不到人害怕。”
芙莉莲看着他突然转变的态度,眨了眨眼,虽然不太理解人类情绪为何能转换得如此之快,但还是点了点头。
“嗯。”
两人继续并肩前行,身影融入夜色。
一个将刚刚萌动的幼苗悄悄埋入心底,用插科打诨掩盖。
一个依旧纯净如初,不解风月,只将方才的话语当作旅途中一段寻常的对话。
星光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见证着这份跨越种族与时间的、注定停留在友谊层面的羁绊,与那条尚未交汇的命运线。
今夜,依旧无人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