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
清晨的空气里还带着昨夜的寒凉，贾姨却已在灶间忙碌开来。一股混合着豆米清香与动物油脂特殊丰腴气息的暖烟袅袅升起，弥漫了整个小院。我走近一看，见她正小心翼翼地将熬煮得浓稠软烂的豆粥盛入陶碗，随后，用木匙舀起一勺凝白的猪油，细细地淋在粥面之上。
“来，小小，趁热。”贾姨将一碗豆粥递到我手中，又取来几支洁净的杨柳枝，“待会儿把这柳枝插到门上去。”
我捧着这碗据说是用来祭祀门户的豆粥，依言将杨柳枝斜插在门楣旁。按照习俗，需看杨柳枝受风飘动所指的方向进行祭祀，谓之“望日祭门”。贾姨在门前摆上酒肉和这碗插着筷子的豆粥，口中念念有词，祈愿家宅平安。我想起《续齐谐记》中那个关于蚕神示现、嘱人以白粥泛膏祭祀以求蚕桑百倍的故事，这古老的仪式，便也显得庄重而充满生机。
“听说今晚城里还有迎紫姑的仪式呢，”贾姨一边收拾祭器，一边对我说，“紫姑是厕神，能知未来事，今晚她们都要去迎一迎，占卜今年蚕事好坏，或是其他吉凶。”
我点头，对此亦有耳闻。相传紫姑是人家之妾，被大妇妒忌，于正月十五日气愤而死，故被奉为厕神。迎紫姑时常在厕所或猪栏边进行，仪式带着些许神秘甚至阴翳的色彩，却也寄托了寻常百姓对未来的朴素探问与期盼。
用罢这颇具古风的早餐，我便期待着与柳茵、阿萝、青娥的约定。午后，我们四人便汇入了前往城中的人流。今日的钱塘，较之元日更添了几分近乎狂热的欢腾。主要街巷早已“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人声鼎沸，丝竹喧嚣。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些规模盛大的百戏表演。一块空地上，正在进行惊险的“角抵之戏”（即摔跤、相扑），壮汉们的每一次较力都引来周围震天的喝彩。更奇的是那些“人戴兽面，男为女服”的倡优杂技，他们戴着狰狞或滑稽的兽形面具，穿着光怪陆离的服饰，做出各种“诡庄异形”的表演，仿佛将《山海经》中的神异世界搬到了眼前。还有舞龙舞鱼的队伍穿行而过，那彩帛扎制的鱼龙蜿蜒翻腾，在阳光下鳞光闪闪，引得我们随着人流追逐观看。
“小小，快看那边！”柳茵兴奋地指着另一处。只见几个艺人正表演着弄丸、跳剑的绝技，数把利剑与圆球在他们手中、空中飞舞，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却总能被稳稳接住，看得阿萝紧紧攥着我的衣袖，连大气都不敢出。
空气中，除了昨日便有的各种食物香气，似乎还隐隐飘来一阵艾草或萱草的气息。记起文献中说，南方人在这天会用萱草编织成蝉的形状，据说孕妇佩戴，必生男儿。这虽是时人的一种祈愿，却也给这节日增添了一分独特的生机与趣味。
夜幕终于降临，今日的重头戏——赏灯开始了。虽然元宵张灯最盛的时期在唐宋以后，但据记载，魏晋时期，宫廷与寺庙已有“燃灯表佛”的习俗，并传入民间。此刻，钱塘城内，凡士族富户门前、寺庙周围，皆悬起各式灯彩。虽无后世那般“鳌山灯海”的极致绚烂，却也已是“燎炬照地”，将夜空映亮。绢灯、纱灯、甚至还有少量昂贵的羊皮灯，形态各异，绘着祥瑞图案或书写吉语，烛光在灯罩内摇曳，透出朦胧而温暖的光晕，与天上疏星、人间笑语交相辉映。
我们穿行在灯影之下，人流之中，感受着这份古老而真挚的喜悦。
“小小，阿萝，青娥，你们快来猜猜这个！”柳茵在一个悬着数盏绢灯的铺位前停下，指着灯下悬挂的写着字的竹牌兴奋地叫道。
我凝神看去，只见一枚竹牌上写着：“‘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打一词句。”
这竟是谜语！虽然“灯谜”一词的出现以及将谜语与元宵赏灯紧密结合的习俗普遍认为始于宋代，但谜语本身，在魏晋时期已然成熟。刘勰在《文心雕龙》里就专门论述过：“君子嘲隐，化为谜语。” 眼前此谜，更是赫赫有名。我略一思索，便忆起这是东汉蔡邕题于曹娥碑上的隐语。
我轻声对姐妹们解释道：“‘黄绢’乃色丝，合成‘绝’字；‘幼妇’是少女，合成‘妙’字；‘外孙’为女子，合成‘好’字；‘齑臼’是受辛之器，合成‘辞’（辞）字。四字连起来，便是‘绝妙好辞’。”
姐妹们闻言，皆恍然大悟，啧啧称奇。青娥细声道：“原来谜语也能如此风雅，藏着这般精妙的文心。”
我们又看了几个其他谜语，有的拆字，有的会意，虽不及“曹娥碑谜”那般经典，却也各有趣味。猜谜活动在此刻，更多是文人间一种显示才智、相互戏谑的“嘲隐”之风，尚未成为普及全民的元宵定例，但已初见端倪，为这上元之夜增添了别样的智力乐趣与风雅情致。
夜色渐深，我们都有些疲乏了，便寻了处尚在营业的食摊坐下，叫了几碗热腾腾的……豆粥。是的，这魏晋南北朝的上元节，还没有“汤圆”或“元宵”这类特定的节令食品。人们在这一天所食，依旧是那用来祭祀的、浇上肉汁或油膏的豆粥或米粥。据说，有些地方还有爬到屋顶上吃豆粥，并念动咒语以杜绝鼠患的奇特风俗。
捧着温热的陶碗，吃着这古朴的食物，看着眼前灯影摇曳、人流如织，听着远处依旧隐约传来的鼓乐与欢笑，我心中一片宁静而充盈。
这就是一千五百年前，钱塘的上元节。没有汤圆的甜糯，却有豆粥的醇厚；没有铺天盖地的灯海，却有燎炬照地的炽热；没有体系成熟的灯谜，却有文心初绽的嘲隐。它带着古老祭祀的庄重痕迹，又充满了市井百戏的鲜活生命力。
归家的路上，我回头望去，城中的灯火依旧星星点点，与天际的银河仿佛相连。
这身躯生于斯，长于斯，或许……冥冥中，也终将归于这片湖山尘土。但至少今夜，我曾如此真切地，与这座古城，与这个时代，共此一夜灯火，同醉一场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