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渡过长江,踏入建康城。帝都的繁华与秩序瞬间将人包裹,与钱塘的疏朗灵秀截然不同。高墙深院,车水马龙,空气里弥漫着属于权力与财富的、略显压抑的气息。
阮府乌衣巷的朱漆大门早已敞开,仆从列队相迎。崔夫人亲自在二门处等候,见到风尘仆仆的子女,尤其是面色苍白的阮玉,立刻上前搂住,心肝肉儿地叫了起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钱塘那地方,湿气太重,岂是玉儿能久待的?”崔夫人一边扶着阮玉,一边对阮郁说道,语气带着些许埋怨,更是说给在场其他人听。
阮郁神色如常,恭敬地向母亲行礼:“劳母亲挂心,是儿子的不是。”
林婉儿也上前乖巧见礼,崔夫人拉着她的手,语气温和了许多:“婉儿也辛苦了,一路颠簸。你母亲前日还来信问起你,既回来了,便先回府歇息几日,莫让你父母惦记。”这话说得体贴,实则是在众多仆妇面前,明确了林婉儿“客居”身份结束,该回自己家了。
林婉儿笑容不变,柔顺应道:“是,婉儿明日便回去给父母请安。多谢姨母这些时日的照拂。”她心中虽万分不愿离开阮府,但更知不能违逆崔夫人,只能暂且按下,另图后计。
另一边,谢阿蛮也向崔夫人告辞。她性子直,直接说道:“姨母,我爹和我娘肯定也想我了,我这就跟哥哥回将军府去!在钱塘叨扰许久,多谢姨母照顾!”她语气欢快,是真心为能回家、能摆脱这规矩森严的阮府而高兴。
崔夫人对谢阿蛮本就不甚喜爱,见她如此“不识礼数”地急着要走,心中反而松了口气,面上依旧慈和:“好孩子,回去代我向你父母问好。得空了再来玩。”这“再来玩”说得轻描淡写,彼此心知,短期内是不会再来了。
谢屹沉稳地向崔夫人和阮郁告辞,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林婉儿,见她正低头与崔夫人软语,并未看自己一眼,心中微涩,旋即恢复平静,带着蹦蹦跳跳的谢阿蛮,转身离去。
阮玉被簇拥着回了玉涵院,自有大夫和侍女精心照料。阮郁则跟着崔夫人去了积庆堂,简单汇报了钱塘之行,重点说了阮玉的病况,对漕运案及苏小小之事,自是隐去不提。
崔夫人听罢,叹了口气:“玉儿的身子,还是留在京中稳妥。你也是,此番辛苦了。”她看着儿子清俊却难掩倦色的面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微妙,“郁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婚事……你父亲近日,似有考量。”
阮郁端起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平静道:“但凭父亲母亲做主。”
崔夫人仔细观察着儿子的神色,见他并无异样,才缓缓道:“你父亲的意思,是觉得谢家……嗯,谢家大小姐,身份倒也相当。”
阮郁心中明了,父亲果然属意谢清。他面上不动声色:“谢家大小姐?儿子听闻,这位表姐常年居于北地,性子……颇为爽利。”
崔夫人冷哼一声:“何止是爽利!简直是……”她似乎觉得有失身份,将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语气转为坚决,“此事我与你父亲还需细商。谢家门第虽高,但若女子德行有亏,如何能入我阮家门楣?林婉儿那孩子,知书达理,又是自家人,我看就很好。”
阮郁不欲在此事上与母亲争辩,只道:“母亲说的是。此事不急,可从长计议。”
就在这时,管家来报,说镇北将军府派人送来拜帖,谢老将军不日将携女谢清,过府拜访。
崔夫人眉头立刻蹙起。阮郁眼底则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嘲。
培养感情?只怕是引火烧身。
果然,几日后,镇北将军谢擎亲自带着谢清登门。谢擎与阮遥在书房密谈许久,而那位传说中的谢大小姐,则被引至后堂拜见崔夫人。
谢清的出现,仿佛一团移动的烈焰,瞬间灼伤了阮府后堂那精致而压抑的空气。她并未穿着裙钗,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火红色骑射胡服,勾勒出健美的身形,长发高束,仅以一枚金环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明艳逼人的五官。她步履生风,声音清亮,行礼问安的动作带着北地特有的爽快,却也失了几分江南闺秀的柔婉含蓄。
崔夫人看着眼前这“奇装异服”、举止“粗豪”的谢清,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勉强应付了几句,便借口身子乏了,让阮郁代为招待。
阮郁奉命陪谢清在园中走走。
两人并肩而行,沉默弥漫。阮郁试图找些话题,谈及建康风物,谢清嗤之以鼻:“扭扭捏捏,不如北地开阔。”阮郁转而论及诗词,谢清更是不耐:“之乎者也,能当饭吃还是能杀敌?”
阮郁停下脚步,看着身边这株浑身是刺的“火凤凰”,终于忍不住淡淡道:“表姐似乎对建康一切,皆不入眼。”
谢清双手抱胸,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红唇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入眼的自然有,可惜不是你这种小白脸。毛还没长齐,就学人老气横秋地说话,无趣得紧!”
阮郁气结,他生平从未被人如此当面羞辱,良好的修养让他压下了怒火,但脸色也沉了下来:“表姐慎言。”
“慎什么言?”谢清眉毛一挑,声音又拔高了几分,“我说错了吗?你们这些建康公子哥,除了躲在父辈荫庇下玩弄权术,还会什么?真刀真枪地上过战场吗?见过血吗?”
“你……”阮郁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你什么你?”谢清逼近一步,她比阮郁矮不了多少,气势却更盛,“怎么,想打架?我让你一只手!”
这场“培养感情”的散步,不出十句话,便已彻底崩坏。阮郁拂袖而去,谢清则对着他的背影,毫不淑女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阮府精致的园林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远处廊下,被侍女搀扶着出来透气的阮玉,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她轻轻咳嗽了两声,眼中流露出怜悯与担忧。
哥哥这盘棋,似乎……迎来了一颗完全无法掌控,甚至可能会烧毁整个棋盘的“火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