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夜。
没有岸，没有陆，只有一片吞噬了方向感的、无边无际的墨蓝。天穹低垂，深紫色的夜幕上，亿万星辰冰冷地燃烧着，光芒锐利如针，刺得人眼睛生疼。海是凝固的黑玉，又似沸腾的深渊，庞大的“神舟星槎”如同巨鲸的骸骨，在这片无垠的寂静中孤独地起伏、前行。船身两侧巨大的“导流鳍”切开粘稠的海水，发出低沉持续的“嘶嘶”声，仿佛巨兽压抑的喘息。高耸的主桅顶端，那面由周鸣亲自校准定位、以夜光贝母镶嵌出二十八宿的“星图定航帆”，在深邃的夜空下散发着幽冷、恒定、如同来自亘古的微光，成为这片死寂墨海中唯一的坐标。
甲板上空无一人。所有水手、力士，包括那位雄心已被海天磨砺出几分茫然与疲惫的吴王夫差，都蜷缩在狭窄的船舱内，在无休止的颠簸与对未知的恐惧中昏沉。唯有船首楼，一个佝偻的身影独立于猎猎海风与无垠星空之下。
周鸣扶着冰冷的青铜栏杆，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左臂的骨折虽经简单处理，依旧传来阵阵钻心的钝痛，每一次船体的起伏都牵扯着伤处。脸上那道在磁峡留下的伤口被咸涩的海风反复舔舐，火辣辣地疼。然而，这些肉体的痛苦，远不及心中的沉重。赵牧沉入磁峡血锚漩涡前那无声的“先生”，如同烙印般灼烫着他的灵魂。晋阳灵堂的铜镜反光，云梦泽的日月食锁，临淄的“避祸算器”，一幕幕往事在冰冷的星光下翻涌。牺牲已太多，代价已太巨。这艘以无数骸骨与野心为燃料的巨舰，承载着他最后的、指向未知彼岸的密码，究竟会将这蒙昧的时代引向何方？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南天。今夜的天象，诡异而壮丽。一轮满月高悬中天，清冷的光辉洒满墨蓝的海面，铺就一条碎银闪烁的甬道。然而，在月轮稍下方，东南方的天际，另一轮硕大、暗红、边缘模糊的“月亮”——火星（荧惑）——正以令人不安的亮度灼灼燃烧！双月悬空，一银一赤，清辉与凶光交织，将整片海域笼罩在一种非人间的、令人窒息的妖异氛围之中。
“荧惑守月……凶煞冲宫……”周鸣口中喃喃，浑浊的眼底却无半分惊惧，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他缓缓从怀中取出那半块染血的玉璜，冰冷的触感传来。玉璜上刻着的海兽纹路，在双月光辉下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盘绕。
是时候了。
他转过身，背对浩瀚无垠的太平洋，面向“神舟星槎”那巨大的、幽光闪烁的星图主帆。深吸一口气，带着咸腥与铁锈味道的海风灌入肺腑，扯动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强行压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抓住了身上那件早已被海水和血渍浸透、破烂不堪的粗麻短褐衣襟！
“嘶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海中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刺耳！
周鸣猛地将残破的上衣扯下，抛入身后翻滚的墨浪之中！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上半身，彻底暴露在清冷月光与暗红荧惑交织的妖异天光之下！
刹那间！
他后背那三道由血肉承载的“密码”，在双月奇辉的照耀下，爆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光芒！
脊柱：那条由镍铜粉末刺就的微积分符号链（∫?Δ），如同被注入了月华的活蛇！镍铜颗粒在特定角度的月光下，不再是冰冷的金属光泽，而是激射出无数道极其细微、却锐利如剑的银蓝色光线！这些光线并非无序散射，而是如同被无形的棱镜精确引导、汇聚，在周鸣身后数丈的虚空中，交织、勾勒！一个由无数冰冷积分号、微分号、变化率符号构成的、巨大无比、精密复杂到令人窒息的三维坐标网格清晰浮现！网格的延伸方向，直指东南！每一个交叉点，都仿佛对应着星辰的坐标！
左肩胛下：那只蓝绿色的“混沌蝴蝶”（洛伦兹吸引子），线条如同被点燃的幽蓝火焰！在暗红荧惑光芒的映衬下，蝴蝶振翅欲飞，其轨迹的每一次剧烈转折、分岔，都散发出一种妖异而深沉的吸引力！蝴蝶的“翅膀”边缘，光芒尤其炽烈，仿佛在剧烈地“呼吸”，与天空中那颗暗红色的“凶星”遥相呼应，散发出令人心悸的不稳定感！
右肋：那片由无数细微凸起点符构成的玛雅历算矩阵，此刻如同被激活的星空！每一个凸起的小点，都像一颗微缩的星辰，在双月光下反射出微弱却清晰的光芒！这些光点并非静止，而是按照一种古老而神秘的节奏，明暗交替、微微闪烁！组合在一起，形成一片不断演算、不断跳动的时间流沙图谱！仿佛在无声地倒计时，标记着通往彼岸的“窗口期”！
三幅由血肉与光影共同绘制的、蕴含着超越时代智慧的密码图，在周鸣佝偻却挺直的脊背上空，在“神舟星槎”巨大的星图主帆之前，交相辉映！它们不再是刺青，而是活生生的导航信标！那由积分符号链投射出的三维坐标网格，如同无形的罗盘，为巨舰指明了穿越茫茫大洋的精确航向——琉球（流虬）以东，黑潮暖流深处，直指那未知的彼岸！
万里之外，云梦泽。
夜空同样被双月主宰。清冷的满月与暗红的荧惑，将浩渺的泽国涂抹成一片诡秘的银红。湖心深处，那座经历了血与火洗礼的枢城，如同沉默的巨兽，蛰伏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高耸的观星台上，阿青独立于猎猎风中，粗麻短褐被夜露打湿。他手中紧握着半块与周鸣那枚纹路完全契合的玉璜，仰望着天空中那轮正被暗红荧惑步步紧逼的清冷月轮。
他脚下的观星台中央，巨大的青铜柱上，日月刻度盘正发出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咔哒”声。柱体内部精密的齿轮组，正依据着周鸣留下的、刻入他骨髓的日月食计算模型，忠实地运转着。
阿青的目光扫过柱体上几个关键的刻度标记，又低头看向手中玉璜上那与青铜海图遥相呼应的纹路。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痛楚，随即化为磐石般的坚定。先生已行至大洋深处，他最后的使命，便是守护好这文明的“子宫”，等待未来破水重生的那一天。
他缓缓蹲下身，将手中的半块玉璜，精准地按入青铜柱顶端一个与之完美契合的凹槽之中！
“咔哒！”
一声清脆的咬合！
“嗡——！”
青铜柱内部沉寂已久的机括，如同沉睡的巨龙被唤醒，瞬间爆发出低沉而宏大的震鸣！整个观星台，乃至整座湖心岛礁，都开始微微震颤！
与此同时，天空中那轮暗红的荧惑，其光芒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瞬间暴涨！一道肉眼可见的、暗红色的诡异光柱，如同来自深渊的触手，自荧惑星体投射而下，精准无比地笼罩在观星台顶端！
“轰隆隆隆——！”
更加强烈的震动传来！云梦枢城根基深处，那些被周鸣以“数”之力改造、与地脉相连的巨大机关枢纽，在日月食密钥与荧惑凶光的双重触发下，轰然启动！
枢城外围的岩壁开始向内塌陷！巨大的青铜门户发出沉重的呻吟，缓缓沉入浑浊的湖水！预先设计好的水道闸门被强力破开，冰冷的湖水如同决堤的洪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疯狂地涌入枢城内部的甬道、密室！
“轰——！”
“哗啦啦——！”
湖水灌入的轰鸣声、岩石崩塌的碎裂声、巨大齿轮绞盘不堪重负的金属呻吟声……交织成一首文明沉眠的挽歌！浓雾被激荡的水流冲散，又在更远处重新聚拢。巨大的气泡翻滚着涌上水面，破裂，如同枢城最后的叹息。
阿青站在剧烈摇晃、缓缓下沉的观星台上，最后看了一眼那轮被荧惑染红的月亮，又望向东南方——那是先生远航的方向。他的身影在冰冷的水汽与崩塌的烟尘中，如同磐石，最终被翻涌升起的湖水彻底吞没。
云梦泽浩渺的水面，在双月妖异的光芒下，剧烈地波动、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更加深沉、更加死寂的黑暗。那座曾搅动风云、承载着未来火种的枢城，连同它的守护者，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泽国的最深处，只留下水面巨大的漩涡缓缓平复，以及那块刻着“食尽门闭，强启则湮”的黑色石碑，依旧孤零零地矗立在露出水面的礁石上，如同沉默的墓碑。
晋都，新田（晋国新都）。
一场骤雨毫无征兆地席卷了这座疲惫的都城。雨点冰冷密集，敲打着残破的瓦檐，冲刷着泥泞的街道。墨翟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葛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一条昏暗污秽的小巷中。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智伯身死，晋阳之围已解，三卿分晋之势已成，但这座城依旧弥漫着劫后的惶恐和麻木的绝望。
巷角一堆被雨水浸泡的垃圾旁，一点异样的暗红吸引了墨翟的注意。他停下脚步，蹲下身，拨开湿漉漉的烂菜叶和污泥。那是一小截断裂的、被血污浸透的算筹。算筹由硬木削成，表面光滑，沾染着早已发黑、却依旧触目惊心的血迹。在算筹断裂的茬口附近，似乎用极其细微的刀痕，刻着几个几乎无法辨认的符号——像是某种残缺的卦爻，又像是某种更精密的计数标记。
墨翟的手指触碰着那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算筹，身体猛地一震！他认得这种算筹的形制！这是赵牧惯用的样式！是在晋阳，在那些跟随周鸣推演星图、构建模型的日子里……磁峡！赵牧最后的消息就是消失在磁峡的血锚漩涡中！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无声的悲恸，冲刷着墨翟的脸颊。他紧紧攥着那枚染血的算筹，仿佛攥着故友最后的气息，攥着那个以血肉之躯搅动时代风云的“算圣”留在世间的冰冷余烬。
他踉跄着回到自己那间破败漏雨的居所。油灯如豆，在风雨飘摇中明灭不定。墨翟坐在冰冷的草席上，将那枚染血的算筹郑重地放在面前唯一一块相对干燥的木板上。他拿起刻刀，刀尖悬在粗糙的木板上，却久久无法落下。赵牧的血，周鸣的“数”，智伯的覆灭，吴王的远航，诸侯的纷争，黎民的苦难……无数画面在脑中翻腾。
最终，刻刀落下！不是刻在木板，而是刻在心头，化为《非命》篇最后、也是最重的一笔！刀锋在木板上划出深刻的痕迹，木屑纷飞，字字千钧：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然，其行有迹，其变有数！日月之躔，星辰之次，寒暑之推，万物之化……皆循其理，皆有其律！此律，即‘数’！天志非玄，天志即数！”
“明其数，则可知其然，更可驭其然！不祈鬼神，不赖天命！格物致知，以数明理，以力制天！”
“故曰：天志即数，人定胜天！”
最后一刀刻下，墨翟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映照着木板上那深刻、冰冷、却又仿佛燃烧着无穷力量的字迹，也映照着那枚在字迹旁静静躺着的、染血的算筹。窗外，暴雨如注，冲刷着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而一缕微弱的、名为“理性”与“人定胜天”的火光，已在这陋室之中，在这染血的算筹见证下，被艰难地擦亮。
太平洋，赤道无风带边缘。
“神舟星槎”巨大的星图主帆，沐浴在双月交织的妖异光芒下，幽冷恒定。帆前虚空，那由周鸣背上刺青密码激发、由镍铜符号链投射出的三维坐标网格，如同神只的指引，清晰无误地指向东南方深邃的墨蓝。
周鸣佝偻着布满伤痕与刺青密码的身体，独立船首，如同凝固的雕像。海风撕扯着他残破的衣衫，露出背上那三道在月光下依旧微微“呼吸”着的活体密码。他最后望了一眼西北方——那是故土的方向，是无数牺牲与牵挂沉没的方向。
然后，他缓缓抬起唯一完好的右手，指向坐标网格延伸的尽头，那片未知的深蓝。声音沙哑，却带着穿透时空的力量，下达了最后的航令：
“满帆。”
“航向——”
“数学的彼岸。”
巨大的星图帆被风鼓胀到极致，夜光贝母拼成的星宿在双月下流转生辉。桅杆的阴影如同巨剑，划裂了南十字星座璀璨的星图。“神舟星槎”发出低沉的咆哮，船首劈开墨玉般的海水，沿着由活体密码投射出的无形坐标网格，义无反顾地，航向深蓝的数学彼岸。那道佝偻的背影，在双月妖异的光辉下，在浩瀚无垠的星海之间，已彻底化身为一个航向未知的、永恒的活体密码。
卷十七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