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脚步虚浮地跟在赵大鹏身后，离开了那座散发着无形压迫感、如同巨大墓碑般的登记处大楼。午后的阳光透过星云大学校园里那些形态奇异、闪烁着微光的树叶，洒下斑驳陆离、光怪陆离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草木清香、臭氧味和尚未完全散尽的杀虫剂气息的怪异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这个疯狂世界的碎片。
赵大鹏走在前面半步，步伐轻快而富有弹性，仿佛刚才登记处的蟑螂浩劫和秦主任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对他毫无影响。他偶尔停下脚步，指着路边造型奇特的建筑，用那副阳光爽朗的语调介绍着：
“看那边，那是综合教学楼‘启智楼’，融合了哥特式尖顶和未来主义曲面玻璃，里面教室功能超强，能模拟各种环境……”
“哦，那边是‘特殊兴趣活动中心’，”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什么，飞快地改口，“……以前叫‘异能训练馆’，不过现在改名了，更贴切！里面有各种主题空间，满足不同爱好……”
“远处那片被能量屏障笼罩的区域，是高等实验区，平时最好别靠近，偶尔会有……嗯……能量逸散的小意外……”
他的声音热情洋溢，如同一个尽职尽责的导游。然而，这些声音传入林小满的耳中，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他的整个世界仿佛被罩在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玻璃罩里，外界的喧嚣和色彩都被隔绝，只剩下内心那片死寂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黑暗海域。
他的大脑，像一台被病毒入侵、彻底崩溃的服务器，风扇疯狂嘶吼，却无法处理任何信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不受控制地循环播放着刚才那不到一小时里发生的、足以将他过去十八年人生彻底碾碎的恐怖画面：
那份如同恶魔契约般的“特殊兴趣与特长调查表”！那些每一个字都像淬毒匕首般的问题！——“古代符文”、“星象变化”、“与非生命物体联结”、“情绪影响环境”、“未被科学解释的技能”……每一个词都在疯狂撕扯着他残存的科学世界观！
李小明同学那自信满满地走进测试区，却引来铺天盖地、如同黑色潮水般的蟑螂大军的灾难现场！那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那刺鼻的杀虫剂烟雾！那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般呆滞的眼神！那是一个活生生的、血淋淋的警告！一个关于“特长展示”可能带来何等恐怖后果的预言！
他自己！在绝望和恐惧的驱使下，如同自投罗网的飞蛾，在那份表格上，用颤抖的手，写下了那八个如同耻辱烙印般的字——“擅长与电子设备沟通”！那歪歪扭扭的笔迹，此刻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最清晰！最恐怖！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的！是秦主任那张隐藏在金丝眼镜后、儒雅温和的脸！是那个转瞬即逝、却足以冻结灵魂的复杂笑容！那笑容里蕴含的“果然如此”的了然、“又来了一个麻烦”的无奈、“有点意思”的好奇、以及……那冰冷刺骨的“期待表现”的审视！那不是一个看人的眼神！那是一个科学家在观察培养皿里特殊菌落的眼神！一个收藏家在审视新到手的、奇特标本的眼神！他林小满，不再是林小满！他是一个被贴好标签、编号归档、等待后续观察和实验的……“样本”！
“正常”？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激起一圈圈苦涩的涟漪。在这个地方，“正常”的定义已经被彻底颠覆、扭曲、践踏得面目全非！
在这里，无视重力悬浮是“创新学习方式”！
影子脱离本体跳机械舞是“有趣的光学现象”！
一个眼神就能让周围人集体尬舞是“无形的亲和力”！
召唤蟑螂大军是“与小型节肢动物沟通”！
而他林小满，一个被手机胁迫、在表格上写下荒谬“特长”的可怜虫，在秦主任眼中，似乎也只是某种……值得期待的“特殊现象”？
他之前拼命用“高科技”、“行为艺术”、“集体幻觉”、“沉浸式体验”这些脆弱的标签来安慰自己、解释一切的行为，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徒劳！如此……一厢情愿！这所星云大学的“正常”基准线，与他来自的那个遵循牛顿定律、相信科学逻辑的世界，根本不在同一个宇宙维度上！
在这里，那些拥有明显“异常能力”的人——浮空的学姐、影子舞者林月微、蟑螂召唤者李小明、甚至眼前这位阳光得不像真人的赵大鹏学长——他们才是构成这个学校主体的……“普通人”？他们遵循着这里的“自然法则”，运用着他们的“特质”，如同呼吸般自然？
而他林小满，这个除了被手机胁迫之外，似乎毫无特殊之处的“麻瓜”，在这个“异常”才是常态的世界里，岂不是成了最大的“异类”？一个格格不入的、需要被重点“关注”、被持续“观察”、甚至被“矫正”以适应环境的……“稀有样本”？秦主任那句“期待你今后的表现”，此刻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比星云市深秋的风更加刺骨，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赵大鹏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身后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默和绝望。他放缓了脚步，与林小满并肩而行，侧过头，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温柔的关切，眼神里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理解？
“小满，”他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感，“刚开始都这样。感觉像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拼命想醒过来，却发现枕头是湿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像被塞满了打结的毛线，拼命想找到线头，想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幻觉，是某种……嗯……大型的社会实验？”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似乎蕴含着某种沉重的过往：“我理解。真的理解。那种认知被彻底颠覆的感觉，像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整个人坠入无底深渊。”
林小满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地看向赵大鹏。午后的阳光斜照在学长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过于完美的轮廓。就在某个特定的角度，林小满似乎看到，赵大鹏那双清澈明亮的瞳孔深处，极其短暂地闪过一抹非人的、如同液态金属般冰冷的反光！快得如同错觉！
“学长……”林小满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这里的人……是不是都……都……”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带刺的棉花，“……都和我们……不一样？”他最终选择了这个模糊的措辞。
赵大鹏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正常。他脸上那阳光的笑容依旧灿烂，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深邃光芒。他笑了笑，那笑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坦然和一丝微妙的疏离感：
“星云大学，只汇聚最特别的学生，小满。”他避开了直接的肯定或否定，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特质’。只是表现形式不同，开发程度不同，或者说……觉醒的早晚不同而已。”他巧妙地运用着词汇，将“超能力”包装成了“特质”，将“天赋异禀”说成了“觉醒”。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小满苍白失血的脸上，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宿命论的笃定：
“包括你。”
包括我？！
林小满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我？！我有什么“特质”？！特别普通？特别倒霉？特别容易被胁迫？还是……
他的手下意识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猛地伸进了外套口袋！指尖瞬间触碰到那台冰冷、坚硬、此刻却异常安静的金属方块——那台该死的、成精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纠缠着他的手机！
冰凉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就在这一刻！一个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念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丝扭曲的明悟，狠狠地击中了他！
是它！
一直以来，他都视这台手机为万恶之源！是外星科技！是鬼魂附体！是亟待格式化的病毒！是胁迫他来到这个地狱的罪魁祸首！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秦主任那意味深长的笑容，赵大鹏此刻暗示的“特质”……指的就是他与这台手机之间诡异的、无法切断的、如同共生般的“联系”？！
难道……这台如同恶魔般纠缠他的手机，就是他被星云大学选中的原因？！就是他所谓的“特质”？！就是他被秦主任“期待表现”的根源？！
这个想法带来的冲击力是如此巨大！瞬间将他推入了更深的恐惧漩涡！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植入未知芯片的实验体，一个被寄生体操控的宿主！他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承载这台诡异的设备？！
然而，在这极致的恐慌和荒谬感中，一丝极其微弱、扭曲的、近乎病态的“释然”感，如同石缝中钻出的毒草，悄然滋生……
如果……如果所有人都“异常”，那么“异常”就是这里的“正常”。
如果……如果他注定无法“普通”，那么至少……他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他有一个“特质”？尽管这个“特质”是如此诡异、如此被动、如此……令人作呕？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轻轻摩挲着手机光滑冰冷的屏幕边缘。那冰冷的触感，此刻竟带来一丝……诡异的熟悉感和……微弱的慰藉？
在这个光怪陆离、充满未知危险和奇葩存在的陌生世界里，在这个将他视为“样本”和“麻烦”的疯狂深渊中，这个虽然毒舌、恶劣、喜欢拆台、随时可能引爆灾难，但至少……他还算“熟悉”的玩意儿，仿佛成了他与过去那个普通世界唯一的、扭曲的连接点！成了他在这个冰冷、诡异、深不见底的漩涡中，能抓住的、唯一一块已知的、有形的浮木！
它和他一样，似乎都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却又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捆绑在这里，成为这个疯狂舞台上被迫表演的演员。一种扭曲的、近乎同病相怜的共鸣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涌上心头。
“我们到了。”
赵大鹏的声音如同惊雷，猛地劈开了林小满混乱的思绪。
他茫然地抬起头。
一栋造型现代、线条流畅、融合了浅灰色石材与大面积玻璃幕墙的建筑矗立在眼前。楼高约七层，阳台栏杆被巧妙地设计成盘旋上升的dNA双螺旋结构，在阳光下闪烁着理性的光泽。楼前是一片精心修剪的草坪，几株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奇异植物点缀其间。整栋楼看起来宁静、雅致、充满学术气息，与周围那些奇形怪状的建筑相比，显得……出乎意料的正常。
晨曦楼。
他未来四年的“家”？
林小满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正常？在这所星云大学里，任何“正常”的表象之下，都必然隐藏着更深层、更诡异的“异常”！天知道这栋看似平静的宿舍楼里，蛰伏着多少能飞天遁地、操控元素、与动物对话、或者让人集体跳广场舞的“普通”同学？他的室友，又会是何方神圣？
赵大鹏从他僵硬的手中拿过那把冰冷的银色钥匙，看了看上面的房号标签：“305，三楼，阳面。位置不错，采光通风都很好。”他脸上重新挂起那副阳光可靠的笑容，拍了拍林小满的肩膀，“走吧，我送你上去，顺便看看你的室友在不在。说不定还能提前认识一下。”
林小满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沉重得仿佛吸入了整个世界的荒谬和绝望。他最后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口袋里的手机，仿佛要从这块冰冷的金属中，汲取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扭曲的勇气。
然后，他如同一个走向刑场的囚徒，迈开灌了铅的双腿，跟在赵大鹏身后，一步一步，踏上了通往晨曦楼入口的台阶。
他知道，眼前这扇看似普通的玻璃门后面，将是另一段无法预测、深不可测的旅程。而这一次，他唯一的“伙伴”，可能只剩下口袋里那个毒舌、恶劣、随时可能反噬的……麻烦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