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奖金制度与新规下发施行后,工地上变得热火朝天了起来。
工地上的黎明,被一种崭新的、近乎亢奋的节奏彻底唤醒。
天光还粘稠地晕染在东方地平线,搅拌机的第一声咆哮就粗暴地撕碎了残夜的沉寂。
紧接着,钢筋撞击的铿锵、木模板被榔头敲打的闷响、手推车在碎石路上颠簸的哗啦声,以及工人们带着十足干劲儿、甚至有些争先恐后的吆喝,汇成一股滚烫的声浪,汹涌地填满了整个工地。
这股子扑面而来的、几乎能灼伤皮肤的“热火朝天”,正是奖金制度落地后最直观、最汹涌的变化。
过去那种“干多干少一个样”的懒散懈怠,如同被烈日蒸发的露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班组长们腋下夹着卷边的图纸,脚步生风地在各个楼栋间穿梭,嗓门亮得能盖过机器的轰鸣;钢筋工在冰冷的骨架上快速穿梭绑扎,木工敲打模板的节奏又快又密,泥瓦匠砌墙的手几乎挥出了残影——连蹲在角落“歇口气、抽袋烟”的工夫,都被自觉地压缩到了极限。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本明账:手底下活计的进度、指尖下把控的质量,每一寸推进,都直接关联着口袋里那份沉甸甸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奖金。那是最原始也最有效的刺激,是驱动一切的原动力。
罗明站在临时搭建的、视野开阔的观景台上,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沸腾的土地。
口袋里的进度报表像一块烙铁,熨帖着布料,也熨烫着他的心。
数据无疑是喜人的:相较于改革前的温吞水,单周工程进度像被猛抽了一鞭子的马,飙升了近20%。按这势头,追上甚至反超二建的整体进度,似乎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
常青花园社区——后世档案里会标注为“一期”或“第一小区”——的蓝图在他脑海中纤毫毕现。
53栋六层住宅楼,如同规划严整的棋子,星罗棋布在这片承载着安居梦想的土地上。
一建扛下了最重的担子,29栋,占去了总量的55%;二建负责16栋;实力稍逊的武阳则承包了剩余的8栋。
此刻,一建的进度条卡在45%,13栋傲然挺立,但仍有16栋亟待攻坚;二建进度过半,完成8栋,剩余8栋;武阳则已接近终点线,88%的完成度意味着他们只剩下最后一栋楼在做最后的精雕细琢。
“追是能追上,可真正的硬骨头,还在后头啃呢。”罗明低声自语,声音淹没在工地的喧嚣里。
交付的大限钉在1996年7月,日历上似乎还有充裕的时间。
但土建完工,仅仅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后续的内墙粉刷、外墙贴砖、路面硬化平整、建筑垃圾清运、绿化栽种……哪一项不是耗时费力的精细活?
尤其是一建剩下的16栋,工程量几乎是二建剩余部分的两倍!
此刻的狂飙突进固然振奋,可稍有松懈,或者后续环节衔接不畅,眼前这看似辉煌的战果,就可能瞬间坍塌,前功尽弃。
他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里的报表,粗糙的纸张边缘摩擦着指尖,带来一种微刺的实感,恰如他心底那份无法排遣的隐忧。
奖金制度这把火,确实点燃了效率的引擎,烧旺了工地的热情,但火苗底下潜藏的暗礁,让他无法真正心安。
现行的奖励方案,像一只精心设计的水瓢,把最大最肥美的羹汤,稳稳当当地舀给了骨干技术员、班组长和工长们。
而真正在烈日下挥汗如雨、扛起最基础也最繁重工作的底层工人,能分到的,不过是些残羹冷炙,勉强塞塞牙缝。
“这制度,根基不稳,怕是走不远啊。”罗明心里跟明镜似的。
短期看,这套“精英驱动”模式效果拔群:技术核心和管理骨干被真金白银充分点燃,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像火车头一样拖着整个工程高速前进。
但时间这把钝刀子呢?
它能磨掉最初的兴奋,也能磨出底层工人心底的不平。
当“干得再多,流汗再透,大头好处还是攥在少数人手里”的认知一旦固化、蔓延,会怎样?
消极怠工将如野草般滋生,新的摩擦和矛盾会悄然酝酿,甚至,这套旨在激励的制度本身,都可能彻底异化——沦为少数既得利益者巩固地位、盘剥底层的冰冷工具。
他不是没想过向刘建国总经理进言。
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隐隐约约,甚至越来越清晰地,触摸到了刘总下这步险棋的深层用意。
这位新掌舵人,锐意改革,手腕强硬。
他挥舞着“奖金”这把看似激励的刀,瞄准的,恐怕是两件更棘手的事:其一,是彻底斩断公司内部那套僵化腐朽、“吃大锅饭”的薪酬体系的锁链;其二,更为隐秘也更为残酷的,或许是借机“瘦身”——悄无声息地剥离公司那臃肿不堪的人员包袱。
奖励向精英层大幅倾斜,这一石二鸟:既是给这些核心骨干递上丰厚的投名状,稳住军心,也是在无形中给他们套上更紧的“加压”枷锁——拿得多,责任和压力自然水涨船高;而对底层工人的那份近乎刻意的“吝啬”,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冰冷的筛选与驱离?
让那些本就技术平平、抱着混日子心态的人,清晰地看到“此路不通”,觉得前途无“利”,最终自己选择卷铺盖走人——这算盘拨得精妙,却也透着十足的冷酷与风险。
罗明的目光落在远处一群正在烈日下弯腰绑扎钢筋的工人身上。
汗水浸透了他们洗得发白的工装,在后背洇开深色的地图。其中几个面孔他认得,是跟着项目干了快半年的“老兵”。
奖金制度推行后,他们干活确实卖力了许多,动作麻利,甚至带着点争抢的意味。
但罗明看得更细。他能捕捉到他们偶尔直起腰,用沾满铁锈和泥灰的手背抹汗时,那短暂投向班组长或技术员方向的一瞥——那眼神里,有羡慕,有认命,或许还有一丝被刻意压下的、不易察觉的怨怼。
那是一种“知道自己永远在盛宴边缘”的沉默。这沉默,让他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