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年的北平，秋阳把琉璃厂的青石板晒得发烫。街面上满是挑着货担的小贩、穿长衫的文人、戴礼帽的商人，叫卖声、讨价声混着远处戏楼的胡琴声，裹着淡淡的檀香和旧纸味，在胡同里漫开。“怀安斋”的柜台后，王怀安正对着一盏放大镜，指尖轻轻摩挲着手里的青瓷洗——釉色是浓艳的梅子青，像把江南四月的湖水凝在了瓷面上，碗底的双鱼缠尾而游，模印的鳞片在光下泛着细弱的银光，内壁“周明远，元至元二十三年”的淡墨字迹，虽经数百年，仍能辨出笔锋的温润。
“爹，这就是你昨天说的‘阿莲’？”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王念归挎着书包走进来，蓝布旗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十六岁的姑娘眉眼清亮，辫子上系着素色的绸带，刚从女子学校放学，书包里还揣着没背完的《漱玉词》。她凑到柜台前，鼻尖几乎碰到青瓷洗，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真好看，比先生讲的‘雨过天青云破处’还要美。”
王怀安放下放大镜，把洗轻轻放在铺着绒布的案几上，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这就是周明远给女儿阿鱼做的那只‘阿莲’，昨天从徽州商人的后人手里收来的。你看这双鱼缠尾，是周明远想永远抱着阿鱼；这釉色，是阿鱼喜欢的龙泉窑湖水色。后来它跟着徐松年养莲，跟着汪仁昌的妻子逃难，辗转了几百年，才到咱们手里。”他拿起洗，往里面注了点清水，双鱼的影子在水里晃荡，像真的在游，“徐松年的书童为了护它，在大火里烧伤了胳膊；汪夫人逃难时背着它，临死都攥着不放——这洗不是古董，是装着人心的念想。”
念归蹲在案几前，指尖悬在水面上方，不敢碰，怕惊了水里的鱼影。她读过不少古籍，知道文物里藏着岁月，却第一次觉得，一件器物能这么“暖”——像听着一群故人在耳边说话，说的都是“守护”二字。从那天起，念归每天放学都往店里跑，书包一放就去擦“阿莲”：用细软的绒布蘸着温水，轻轻擦过釉面，连碗底双鱼的缝隙都擦得干干净净；有时会往洗里放几朵刚摘的秋菊，青釉配黄花，像把江南的秋景缩在了碗里。王怀安看女儿这般上心，索性做了个玻璃展柜，把“阿莲”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柜角放着一卷记载它过往的旧纸，有人来问，便细说这洗里的故事。
可好景只过了两年。民国十二年的冬天，北平的局势突然乱了。街上常有穿军装的人走过，报童喊着“战事逼近”的号外，不少古董商为了避祸，开始把手里的宝贝低价卖给外国人。腊月二十三那天，一个穿西装、戴金丝眼镜的英国商人走进“怀安斋”，是常来收购古董的约翰。他径直走到展柜前，目光落在“阿莲”上，嘴角勾起笑意：“王先生，这只龙泉窑洗，我出五千块大洋。”
五千块大洋——足够王怀安一家搬去天津租界，买栋小洋楼，舒舒服服过一辈子。王怀安握着算盘的手顿了顿，指尖泛白。他知道“阿莲”是国宝，可眼下局势不明，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差，万一战火烧到北平，“阿莲”要是毁了、丢了，那几百年的念想不就断了？他抬头看向约翰，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就听见念归的声音：“爹，不能卖！”
念归从里屋跑出来，辫子都跑散了，脸上带着急红的印子：“这是周明远的念想，是徐先生、汪夫人用命护住的东西，怎么能卖给外国人？汪夫人逃难时背着它，宁可自己挨饿也不让它受一点伤；徐先生的书童在大火里抱着它，衣服烧着了都不松手——他们守的不是一只洗，是咱们中国人的文脉！爹，咱们不能让这洗离开中国，不能让那些故事断在咱们手里！”
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掷地有声。王怀安看着女儿眼里的坚定，突然想起自己收“阿莲”时，徽州商人说的话：“这洗跟着我们家几辈人，逢灾逢难都没丢，因为它装着‘守’字。”他放下算盘，对约翰拱了拱手：“约翰先生，对不住，这洗不卖。”
约翰的脸色沉了下来，冷笑一声：“王先生，你会后悔的。”
果然，没过几天，一群地痞流氓就天天堵在“怀安斋”门口，砸招牌、骂街，说要“给不识抬举的人点颜色看看”。王怀安报警，警察来了也只是劝几句就走——谁都知道约翰在北平有些势力。腊月三十那天，流氓把店门砸了个大洞，玻璃展柜的碎片溅了一地，“阿莲”幸好被念归提前抱到了里屋，才没受损。看着满地狼藉，王怀安叹了口气：“念归，咱们走，去上海，找爱国的商人帮咱们守着‘阿莲’。”
正月初二的清晨，天还没亮，王怀安和念归背着简单的行囊，抱着装着“阿莲”的木盒，悄悄出了城。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跑，念归把木盒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团火——里面是“阿莲”的凉意，也是几百年的念想。路上常常断水断粮，她饿了就啃口干硬的窝头，渴了就喝路边的雪水，可木盒始终紧紧贴在胸口，连睡觉时都放在枕边。王怀安看着女儿眼底的青黑，心疼地说：“要不爹抱着吧？”念归摇摇头，摸了摸木盒：“我抱着它，就像抱着徐先生的书童、汪夫人，他们在帮我守着呢。”
可他们没到上海。火车刚到南京，就听见后面有人喊“抓住他们”——约翰带着几个打手追来了。王怀安拉着念归往车站外跑，跑到一条窄巷里，眼看就要被追上。他突然停下脚步，把木盒塞到念归手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念归，你往东边跑，找一条叫‘拾遗巷’的巷子，里面有个‘拾遗斋’，店主叫沈砚。你把‘阿莲’交给她，他会帮你守住的！”
“爹，我不跟你分开！”念归抱着木盒，眼泪砸在盒盖上，发出“嗒嗒”的响。
“听话！”王怀安用力推了女儿一把，声音都在抖，“这洗比爹重要！你一定要把它交给沈砚，不能让它落到外国人手里！记住，‘阿莲’在，那些故人的念想就在，咱们中国人的文脉就在！”他转身往巷口跑，对着追来的打手大喊：“来抓我啊！”
念归咬着牙，抱着木盒拼命往东跑。她听见身后传来父亲的惨叫，还有枪声，可她不敢回头——她知道，自己一回头，父亲的牺牲就白费了。她跑了整整一天，鞋磨破了，脚渗出血，终于在黄昏时找到了那条窄窄的拾遗巷。巷口的红灯笼晃着，“拾遗斋”三个字在暮色里泛着暗红的光，像用朱砂写的。
推开门，檀香混着旧纸的味道扑面而来。柜台后坐着个穿月白棉麻长衫的男人，头发用木簪束着，左手腕上的紫檀佛珠垂在膝前，正低头擦拭一个青铜爵——正是沈砚。他抬眼看见浑身是伤、满脸泪痕的念归，放下手里的布：“你是……王怀安的女儿？”
念归扑到柜台前，把木盒递过去，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沈先生，我爹让我把‘阿莲’交给你……他说你会帮我们守住它……我爹他……”
沈砚接过木盒，轻轻打开，看到里面的青瓷洗时，眼底泛起柔光。他摸了摸念归的头，声音温和却坚定：“你放心，我会守住‘阿莲’。你爹是英雄，他用命护住了这洗，也护住了念想。”
后来，沈砚帮念归在南京找了个住处，念归每天都去拾遗斋看“阿莲”，像以前在北平那样，用绒布轻轻擦它的釉面。沈砚会给她讲“阿莲”更早的故事，讲周明远在窑火边刻双鱼的模样，讲徐松年在万卷楼养莲的清晨，讲汪仁昌在小镇墓前给“阿莲”换水的黄昏。念归听着，心里的伤口慢慢愈合——她知道，父亲没有白死，“阿莲”会带着父亲的念想，继续走下去。
民国十四年的春天，念归要去法国留学了。临走前，她带着一把小小的刻刀来到拾遗斋，对沈砚说：“沈先生，我想给‘阿莲’刻个字。”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青瓷洗，在碗底双鱼的旁边，刻了一个极小的“归”字——刻得很慢，很轻，像怕碰疼了这洗。“我希望有一天，它能回到它该去的地方，回到中国的土地上，被更多人看见，听见它的故事。”
沈砚看着那个“归”字，点了点头：“会的，它一定会‘归’来的。我会帮你守着它，等你回来。”
念归走后，沈砚把“阿莲”放在博古架的最里面，每天都用绒布擦一遍，擦到那个“归”字时，总会想起念归刻字时认真的模样，想起王怀安推女儿跑时的背影。民国二十六年，抗日战争爆发，南京陷入战火。沈砚带着拾遗斋里的古董，包括“阿莲”，开始往西南逃难。他背着装着“阿莲”的木盒，走了三个月，翻过山，蹚过河，躲过敌机的轰炸，饿了就吃野果，渴了就喝山泉，木盒始终揣在怀里，连睡觉时都用胳膊护着。
有次在山洞里躲避轰炸，一个同行的难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拼命护着这些破罐子？命都快没了！”
沈砚打开木盒，拿出“阿莲”，借着洞口的微光，指着碗底的“归”字：“这不是破罐子，是藏着故事的。你看这个‘归’字，是个姑娘刻的，她希望它能回家；这双鱼，是个父亲刻的，他希望永远抱着女儿；还有这釉色里，藏着读书人守书的执着，藏着女人逃难时的坚守。这些故事里，有中国人的勇气和温柔，有‘归’的希望。我守着它们，就是守着咱们中国人的根，等‘归’来的那一天。”
战火还在燃烧，可“阿莲”碗底的“归”字，像一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在岁月里静静等待。沈砚背着它走过西南的崇山峻岭，走过无数个战火纷飞的日夜，直到抗战胜利，才带着它回到南京。他把“阿莲”重新放回拾遗斋的博古架上，每天擦一遍，看着那个“归”字，仿佛能看见念归的笑脸，听见王怀安的叮嘱，还有周明远、徐松年、汪仁昌他们，都在时光里轻声说：“守着它，等‘归’来。”
民国三十八年的秋天，沈砚收到一封从法国寄来的信，是念归写的。信里说，她在国外一直惦记着“阿莲”，听说北平和平解放了，希望有一天能回来，再看看那只刻着“归”字的青瓷洗。沈砚拿着信，走到博古架前，轻轻抚摸“阿莲”的釉面，轻声说：“快了，‘归’来的日子，快到了。”
青瓷洗的釉色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碗底的双鱼缠尾而游，那个小小的“归”字，在岁月里愈发清晰——它不仅是一个字，是一个姑娘的心愿，是一群人的守护，更是一段文脉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