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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终于从粘稠的丝线,重新汇聚成瓢泼之势,狠狠砸在平安里七号老旧的瓦片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这声音盖过了屋内英姐压抑的啜泣,却盖不住李晚星擂鼓般的心跳和指尖下那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的脉搏。

她依旧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脊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床沿,一只手被黄砚舟无意识地死死攥着,另一只手则轻柔地、一遍遍擦拭着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和嘴角干涸的血迹。烛光跳跃,将他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映照得如同易碎的薄瓷。桌上,那本摊开的、浸染着黄继棠血迹与泪痕的日记,在昏黄光线下无声地诉说着二十年前的腥风血雨。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记——林家的罪恶,黑虎堂的凶残,阿妈的惨死,祖父的血誓,还有那沉重如山的使命:“保护星儿!”

“星儿…”李晚星无声地呢喃着这个只存在于长辈口中、承载着血泪的乳名,滚烫的泪珠再次滑落,滴在黄砚舟冰凉的手背上,“我在这儿…阿妈,阿爸,黄伯伯…你们的星儿…在这儿…” 巨大的悲恸与一种迟来的归属感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淹没。她终于明白自己是谁,为何会招致林家不遗余力的追杀,也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为她奄奄一息的男人,背负着怎样沉重而惨烈的家族宿命。

“砚舟…”她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感受着那微弱脉搏的跳动,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快醒来…告诉我…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守着这个仇…苦不苦?” 想到他可能从小就背负着寻找“星儿”、向林家复仇的重担,在血海深仇中独自挣扎,她的心就疼得揪成一团。他那些深不见底的孤寂眼神,那些偶尔流露出的疲惫,此刻都有了最残酷的注解。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雨声,烛芯偶尔爆裂的噼啪声,还有黄砚舟时而沉重时而微弱的呼吸,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声响。李晚星一动不动,像一尊守护的石像,眼睛熬得通红,却固执地不肯闭上片刻。阿忠和英姐也守在门外,沉默如同两座沉重的山。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又或许只是片刻。李晚星感到握在掌中的那只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的心猛地一缩,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眨眼。

紧接着,黄砚舟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动起来,如同被狂风吹打的蝶翼。眉心痛苦地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喉咙里溢出破碎而模糊的呻吟,仿佛正从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中艰难跋涉。

“砚舟?砚舟你醒了?”李晚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狂喜,小心翼翼地凑近,却又不敢惊扰他。

他的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眼神涣散而茫然,没有焦点地对着屋顶昏暗的横梁。那空洞的灰败,让李晚星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水…”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极其微弱地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

“水!英姐!水!”李晚星几乎是立刻扭头喊道,声音带着哭腔的急切。

英姐早已端着温水和干净的棉布候在门边,闻声立刻快步进来。李晚星小心翼翼地托起黄砚舟的头,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英姐用湿润的棉布小心地沾湿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再一点点地喂入少量温水。

清凉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黄砚舟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瞬,但随即又被巨大的痛楚攫住。背后的伤口在移动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额上瞬间又沁出一层冷汗。

“别动…别动砚舟…”李晚星的心也跟着揪紧,连忙稳住他的身体,声音哽咽,“伤口刚缝好…不能动…”

剧痛如同最有效的清醒剂,强行将他涣散的神志从混沌的深渊拉回现实。黄砚舟的瞳孔艰难地聚焦,终于看清了眼前那张布满泪痕、写满焦灼与心疼的脸。

“晚…星…”他艰难地吐出她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伤口的剧痛和喉咙的灼痛,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在!我在这儿!”李晚星连忙应道,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感觉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黄砚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她单薄的肩膀,落在不远处那张小木桌上。昏黄的烛光下,那对严丝合缝、静静躺在一起的莲花玉佩,流转着温润而刺眼的光泽。旁边,摊开的日记本上,“保护星儿!此乃吾黄家未竟之志!”那几个力透纸背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眼底,也烫穿了他最后一丝试图逃避现实的屏障。

所有的记忆碎片——井底冰冷的铁盒、合二为一的玉佩、泛黄的绝笔信、染血的日记…还有他昏迷前那撕心裂肺的一句“爱上了仇人之女”——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轰然冲入脑海!

“呃…”他身体猛地一震,牵动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出声。但比伤口更痛的,是心底那瞬间翻涌起的滔天巨浪——震惊、恍然、灭顶般的绝望,以及一种被命运狠狠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荒谬与悲凉!

“砚舟!”李晚星被他剧烈的反应吓坏了,连忙按住他,“别动!求你别动!”

黄砚舟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闭上眼,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风暴,再睁开时,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李晚星从未见过的复杂光芒。有迟来的恍悟,有深不见底的痛楚,有沉重的愧疚,还有一种…让她心尖发颤的、近乎破碎的温柔。

他的目光缓缓移回李晚星脸上,落在她红肿的眼睛上,落在她因为焦虑和哭泣而失去血色的唇上。那目光沉重得像要穿透她的灵魂。

“原来…是你…”他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无法言喻的酸楚,“…星儿…” 最后两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包含了二十年的寻找,二十年的血誓,和此刻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这声迟到了二十年的呼唤,如同打开了一道闸门。李晚星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用力点头,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是…是我…我是星儿…阿爸李振华的星儿…阿妈苏婉蓉的星儿…” 她举起两人紧握的手,指向桌上那对莲花佩,“也是…黄继棠伯伯…誓死要保护的…那个星儿…”

黄砚舟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引再次落到那对玉佩上,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未被握住的手,颤抖着指向玉佩的方向,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来剧烈的疼痛,让他额角的青筋都暴凸起来。

“那…那对玉…”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确认,“…你阿妈…是不是…是不是攥着…其中半枚…走的?”

李晚星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用力点头:“是!阿妈…阿妈她…” 她想起日记中描述的惨状,喉咙被巨大的悲恸堵住,泣不成声,“…她到死…都攥着那半枚玉佩…没松手…”

“果然…果然…”黄砚舟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悲鸣,像是终于确认了某个最残酷的真相。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泪水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滚落,混着冷汗,滑入鬓角。“…苏婉蓉…苏姨…”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楚和…一种深切的愧疚。

“你…认识我阿妈?”李晚星的心猛地提起,屏息问道。

黄砚舟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祖父…祖父的日记…还有…父亲…临终前…反复提起…”他的声音虚弱而飘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父亲说…苏姨…苏婉蓉…是个…极好极勇敢的女子…她…是为了保护你…保护那本要命的账册…才…”

“才被林家…被黑虎堂的畜生害死的!”李晚星替他说完,眼中燃起刻骨的恨意,身体因愤怒和悲痛而微微颤抖。

黄砚舟艰难地侧过头,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和深切的痛苦。那眼神里翻涌着同样的仇恨,但更深的,是一种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负疚感。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发出沙哑破碎的声音:

“对不起…晚星…对不起…”

李晚星愣住了:“…对不起?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我竟然…”黄砚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自我厌弃,泪水汹涌而出,“…竟然…那样说你…‘仇人之女’…我…我真是个混账!天底下最大的混账!” 他激动得想要撑起身体,却瞬间被剧痛击垮,重重跌回床上,发出痛苦的闷哼,更多的冷汗浸湿了额发。

“别动!砚舟!求求你别动!”李晚星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死死按住他,“伤口会崩开的!”

“让我说…让我说完…”黄砚舟急促地喘息着,固执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眼神如同燃烧的灰烬,绝望而悲凉,“…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就是星儿!祖父的日记…父亲临终的嘱托…只说要找到李振华和苏婉蓉的女儿‘星儿’…护她周全…替黄家…替李家…讨回血债!我…我只知道你是李家孤女…是林家要追杀的目标…我以为…我以为…”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又渗出血丝,眼神却死死锁住李晚星,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我以为…我接近你…保护你…是…是为了完成祖父的遗命…为了父亲的遗愿…是…是责任!是血仇!我…我从未敢想…从未敢奢望…自己会…会…” 他痛苦地闭上眼,仿佛说出那个字需要莫大的勇气,“…会爱上你…”

“当我看到玉佩合上…当我看到日记…当我终于明白…你就是星儿…那个我黄家两代人…豁出性命也要守护的人…那个间接让祖父立下血誓…最终可能也…也害得我黄家满门…的人…” 他哽咽着,巨大的痛苦让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字字泣血,“…那一瞬间…我觉得…是报应!是天大的报应!我黄砚舟…竟然…竟然爱上了…自己誓言要保护…却也因这誓言…让家族付出惨烈代价的…那个‘因’…我…我觉得自己…不配…不配活着…更不配…爱你…”

“不是的!砚舟!不是这样的!”李晚星心如刀绞,泪如雨下,用力反握住他冰冷的手,急切地反驳,“不是报应!不是你的错!更不是我的错!错的是林家!是黑虎堂那些畜生!是他们的贪得无厌!是他们的心狠手辣!害死阿爸阿妈的是他们!害死黄伯伯和你们黄家满门的也是他们!我们…我们都是受害者啊!我们有什么错?!”

她俯下身,不顾一切地靠近他,让自己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阿爸把生路托付给林正弘,是错信了兄弟!阿妈带着密账去找黄伯伯,是想为夫报仇,为我谋生路!黄伯伯为了救阿妈,为了找我,立下血誓,最后…最后…” 她想起日记最后一页那力透纸背的“谨记!谨记!”,声音哽咽难言,“…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尽了全力!他没有负任何人!至于我们…”

李晚星深深吸了一口气,擦去模糊视线的泪水,眼神变得异常清亮而坚定,直视着黄砚舟痛苦自责的眼睛:

“我们更没有错!黄砚舟,你听着!你救我护我,或许最初是源于那个誓言,源于那份责任!但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码头的枪口下把我推开的是你!在‘海记’茶楼替我挡下匕首的是你!在雨夜里背着重伤的我找大夫的是你!一次次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是你黄砚舟这个人!不是什么狗屁的祖训和血誓!”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李晚星爱的,是那个会对我冷着脸却默默安排好一切的黄老板!是那个明明伤得快死还想着我有没有吃饭的傻子!是那个会因为我一句‘喜欢’就冒雨去买糕点的笨蛋!是你!只是你!黄砚舟!”

“至于那什么‘仇人之女’…” 她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坚韧取代,声音低了下来,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温柔,“…如果你觉得…我是那个‘因’…是让你黄家…那我…”

“不准胡说!”黄砚舟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恐慌。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竟猛地抬起那只还能动的手臂,不顾背后撕裂般的剧痛,一把抓住了李晚星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将她的手死死按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心口!

“呃…”剧烈的动作让他痛得眼前发黑,额上青筋暴起,冷汗如瀑般涌下。但他依旧死死攥着她的手,不容她挣脱半分,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带着从未有过的炽热和决绝,直直撞入李晚星的眼底!

“听着!”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枷锁、破开混沌的雷霆之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滚烫的血肉中剜出来,重重砸下:

“当年…我父亲…倒在血泊里…只剩最后一口气时…抓着我的手…要我…对着黄家的列祖列宗…对着祖父的在天之灵发誓!”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在李晚星掌心下剧烈地起伏,如同困兽最后的搏击,眼神却亮得惊人,“他…他说:‘找到…李家的女儿…星儿!护她…周全!用你的命…护着她!这是…黄家的债!是…你祖父…和我…用血…欠下的!’”

“我发了誓!用我的命发的誓!”黄砚舟的眼中燃起熊熊的火焰,那火焰烧尽了所有的彷徨、自责和绝望,只剩下最纯粹、最滚烫的意志,“这些年…我活着…就是为了找到你…护着你!为了完成这个誓言!为了…赎这血债!”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李晚星震惊而泪流满面的脸,手心的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声音却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容动摇的温柔和决绝:

“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星儿…” 他第一次用这个名字唤她,带着二十年的沉重,也带着尘埃落定的释然和更深的情愫。

“这个誓言…我黄砚舟…认!”他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这条命…本就是为你…为护你而留的!”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那眼中燃烧的火焰陡然变得狂暴而冰冷,如同地狱归来的复仇之焰:

“但是!从今往后!护着你…不再仅仅是因为这个承诺!更因为…你是我黄砚舟…放在心尖上的人!” 他按在她心口的手,传递着那狂乱而有力的心跳,滚烫的温度几乎灼伤她的掌心。

“那些伤害你的人…”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无比,如同淬了毒的冰刃,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刻骨的恨意和滔天的怒火,“…害死苏姨的…害死李伯父的…害死我祖父…害我黄家满门的…林正明!林家!黑虎堂!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喷薄而出,声音低沉而缓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毁灭力量:

“我黄砚舟…在此立誓!穷尽此生!倾尽所有!必要他们…血债血偿!一个…都别想逃!”

这誓言,如同惊雷,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带着两代人血泪的沉重,带着焚尽一切的怒火,也带着一个男人对心爱之人最深沉、最不容亵渎的守护意志!

李晚星被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怒火和决绝深深震撼!她感受着他心口那狂乱而有力的跳动,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滚烫和力量,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被巨大的震撼、无边的痛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珍视被守护的暖流冲击得无法自持的泪水。

“砚舟…”她泣不成声,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用力地回握住他按在自己心口的手,将自己的温度、自己的决心、自己的一切,都通过这紧紧相贴的掌心传递过去。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阿忠刻意压低的、带着急促的声音:

“夫人!少爷!外面…有点不对劲!”

屋内的悲怆与炽烈瞬间被打破!李晚星和黄砚舟的眼神同时一凛!

“说!”黄砚舟强忍着剧痛,声音嘶哑却带着惯有的冷厉。

阿忠推门进来,脸色凝重,快速低声道:“刚才我守在门后,听到巷子口有异常的汽车引擎声停下,不止一辆!脚步声很杂,至少有七八个人!动作很轻,但一直在附近徘徊!像是在…踩点!而且…”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鹰,“…我悄悄从后窗缝隙看了一眼,领头的那两个…袖口有暗纹,像是…虎头!”

“黑虎堂!”李晚星的心猛地沉到谷底,脸色瞬间煞白!日记里那些血腥的描述瞬间涌入脑海!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是因为三号仓库的动静?还是…一直有人盯着平安里?

黄砚舟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寒潭深渊,冰冷刺骨。背后的剧痛和失血的虚弱在这一刻仿佛都被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他看向李晚星,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脆弱和痛苦,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和不容置疑的守护。

“别怕。”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转向阿忠,语速极快,条理清晰,仿佛刚才那个濒死的人不是他:“阿忠,听好!第一,熄掉所有明火!只留里间这一盏蜡烛,用厚布遮住大半光线!第二,立刻带英姐从厨房后门出去,绕到隔壁杂货铺王伯家躲起来!他家地窖入口隐蔽!第三,你安顿好英姐后,立刻去老地方,找‘穿山甲’,告诉他,‘老家’被野狗围了,要‘硬货’!让他用最快的速度送过来!明白吗?”

“明白!少爷!”阿忠没有丝毫犹豫,眼神锐利,立刻转身去执行。

“英姐,快跟阿忠走!”李晚星也反应过来,连忙对吓呆了的英姐说道。

英姐嘴唇哆嗦着,看了看床上重伤的黄砚舟,又看了看李晚星,最终还是含泪点头,被阿忠迅速拉了出去。厨房后门传来极其轻微的开关声,随即彻底消失在雨幕里。

屋内瞬间只剩下李晚星和黄砚舟两人。烛光被厚布遮挡后,光线变得更加昏暗压抑,只剩下他们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

危险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从门窗的缝隙中丝丝渗透进来。

黄砚舟努力想撑起身子,但剧痛和失血后的虚弱让他根本无法做到。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惨白如纸,冷汗不断从鬓角滑落。

“砚舟!你别动!”李晚星按住他,心提到了嗓子眼。外面是穷凶极恶的黑虎堂打手,里面是他重伤垂危的身体…这几乎是个死局!

“床头…褥子下面…”黄砚舟急促地喘息着,眼神示意床内侧,“…有把枪…压满了子弹…你…拿出来…”

李晚星的心猛地一跳!枪!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探手到褥子下摸索。入手果然是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物件——一把小巧但沉甸甸的勃朗宁手枪!

“会…会用吗?”黄砚舟看着她握枪的手在微微颤抖,低声问。

李晚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起小时候阿爸带她去打靶场玩,教过她一些基本的常识。她用力点头,眼神在恐惧中透出一股狠劲:“会!上膛,开保险,瞄准,扣扳机!”

“好…”黄砚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是更深的凝重,“听着…不到万不得已…别开枪…枪声…会引来更多人…也暴露位置…拿着它…防身…等我…”

“等你?”李晚星的心猛地一沉,不好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你要做什么?你的伤…”

“嘘…”黄砚舟示意她噤声,眼神锐利地投向紧闭的房门。外面,那刻意压低的、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正在朝着他们这间屋子靠近!越来越近!

“来不及了…”黄砚舟的声音低沉而决绝,带着一种背水一战的疯狂。他猛地看向李晚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种近乎命令的急切:“…躲到…床底下去!快!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没有我的信号…绝对!绝对不要出来!”

“不!”李晚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惊得魂飞魄散!他要用自己做饵!用他这副重伤的身体去吸引敌人!“我不躲!要死一起死!”

“李晚星!”黄砚舟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全名喝止她,眼神如同寒冰利刃,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听话!进去!你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吗?!你想让阿爸阿妈的血白流吗?!你想让黄家两代人的命…都白白葬送吗?!”

他剧烈的喘息着,伤口因为激动又开始渗血,染红了背后的绷带,声音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活着…星儿…为我…活下去…报仇!”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骤然响起!如同死神的催命符!门板在剧烈的撞击下簌簌发抖,灰尘簌簌落下!

“里面的人!开门!查水表!”一个粗嘎的声音在外面叫嚣着,拙劣的借口掩饰不住腾腾的杀气。

黄砚舟猛地推了李晚星一把,眼神是最后的命令和恳求:“快!”

李晚星被他眼中的决绝和那沉重的“报仇”二字狠狠击中!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泪水汹涌而出,却不再犹豫。她握紧了手中冰冷的枪,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黄砚舟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血里。然后,她猛地弯腰,如同灵猫般无声无息地钻进了狭窄的床底!

几乎就在她身影消失的瞬间!

“轰隆——!”一声巨响!本就老朽不堪的木门被暴力踹开!门板碎裂,木屑横飞!几道穿着黑色劲装、手持短斧和砍刀的彪悍身影,如同嗜血的恶狼,瞬间涌入了狭小的房间!刺鼻的雨水和血腥味混杂着他们身上的戾气扑面而来!

昏黄摇曳的烛光下,黄砚舟静静地趴在床上,脸色惨白如鬼,背后的绷带被鲜血染透了大片,看起来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气。他微微侧着头,眼神冰冷而平静地看向闯入者,没有丝毫惊慌,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哟呵!黄老板?啧啧啧,这模样,可真够惨的啊!”领头的一个刀疤脸狞笑着,目光像毒蛇一样在屋内扫视,最终定格在黄砚舟身上,“兄弟们惦记您老人家伤势,特意…过来看看!”

黄砚舟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嘲弄:“…林正明…养的狗…鼻子…倒挺灵…这么快…就闻着味儿…找来了?”

刀疤脸脸色一沉,眼中凶光毕露:“少他妈废话!黄砚舟,识相点!把从三号仓库井里捞出来的东西交出来!还有…那个姓李的女人呢?藏哪儿了?乖乖交出来,大爷们给你个痛快!不然…”他晃了晃手中寒光闪闪的斧头,意思不言而喻。

床底下的李晚星,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冰冷的枪柄被她攥得死紧,汗水浸湿了掌心。她透过床板狭窄的缝隙,死死盯着外面那些晃动的黑色裤腿和狰狞的刀斧,更盯着床上那个看似虚弱、却如同孤狼般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

黄砚舟仿佛没听到刀疤脸的威胁,只是微微阖上了眼,像是在积蓄最后一丝力气。再睁开时,那眸子里只剩下一种看死人般的漠然和一丝…近乎疯狂的挑衅。

“…想要东西?”他缓缓地、极其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在这儿…有本事…自己来拿…”

“你他妈找死!”刀疤脸被彻底激怒,眼中杀机爆涌!他猛地举起手中的短斧,一个箭步就朝着床上看似毫无反抗之力的黄砚舟狠狠劈下!其他几个打手也狞笑着围了上来,刀斧的寒光瞬间笼罩了那张破旧的木床!

“不——!”床底下的李晚星目眦欲裂,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她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异变陡生!

看似奄奄一息的黄砚舟,眼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那是一种濒死野兽反扑的凶戾!他藏在薄被下的那只完好的手,如同毒蛇出洞般闪电般探出!手中紧握的,赫然是那把寒光闪闪、曾刺入他后心的匕首!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

刀疤脸高举短斧的动作瞬间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心口处,那把只剩下刀柄露在外面的匕首!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你…!”刀疤脸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眼中的凶光便被无尽的惊愕和恐惧取代,高大的身躯轰然向后倒去!

这突如其来的反杀,快如闪电,狠辣决绝!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那几个围拢过来的打手全都惊呆了!

“老大!”

“操!杀了他!”

短暂的死寂后,是暴怒的狂吼!剩下的打手如同被激怒的鬣狗,挥舞着刀斧,疯狂地朝着床上的黄砚舟扑去!

黄砚舟一击得手,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匕首脱手,身体重重摔回床上,背后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褥子。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意识都开始模糊。面对扑来的刀斧,他甚至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寒光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就在这生死一线!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如同平地惊雷,骤然在狭小的房间内炸开!

冲在最前面、举刀砍向黄砚舟的一个打手,身体猛地一僵,眉心赫然出现一个狰狞的血洞!他瞪大着难以置信的眼睛,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枪声!是枪声!

床底下!李晚星双手紧握着那把还在冒烟的勃朗宁手枪,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彻底爆发的疯狂和决绝!她的手臂因为巨大的后坐力而微微颤抖,但握枪的手却稳得出奇!

“还有谁想死?!”她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微微变调,却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厉!

剩下的三个打手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击和同伴的暴毙彻底震住了!他们惊恐地看着床底探出的枪口和那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又看了看床上那个虽然虚弱却如同恶魔般的男人,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妈的!有枪!快…”

“砰——!”

又是一声枪响!那个想喊话的打手捂着鲜血狂喷的脖子,嗬嗬地倒了下去!

“走!快走!”最后两个打手彻底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撞开破碎的门板,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逃入外面瓢泼的雨幕之中!

枪声的回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嗡嗡作响,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地上,两具尸体横陈,鲜血汩汩流淌。

床底下的李晚星,浑身脱力般瘫软下来,握着枪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巨大的恐惧和开枪杀人的冲击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晚…星…”床上传来黄砚舟极其微弱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李晚星猛地回神,连滚带爬地从床底钻出来,扑到床边。黄砚舟背后的伤口彻底崩开,鲜血浸透了褥子,他的脸色白得透明,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

“砚舟!砚舟你撑住!”李晚星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想按住他不断涌血的伤口,却根本无济于事。

“没…没事…”黄砚舟艰难地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眼神却开始涣散,“…你…没事…就好…枪法…不错…”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皮沉重地垂下。

“砚舟!别睡!求你别睡!”李晚星惊恐地拍着他的脸,心沉入了无底深渊。失血太多了!再这样下去…

就在这时!

“少爷!夫人!”阿忠熟悉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门传来!他浑身湿透,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眼神焦急万分!

“阿忠!快!救他!快救他!”李晚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嘶声喊道。

阿忠一眼看到屋内的惨状和黄砚舟危在旦夕的模样,瞳孔骤缩!他二话不说,冲到床边,迅速解开油布包裹——里面赫然是一支装着消音器的长枪和几个急救包!

“夫人,按住少爷伤口!英姐马上带大夫到!”阿忠语速飞快,动作更是快如闪电。他迅速检查黄砚舟的伤势,撕开急救包,拿出止血粉和绷带,开始进行紧急处理。他的手法极其专业利落,显然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场面。

李晚星死死按住伤口上方,看着阿忠沉着冷静的动作,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似乎有了一丝减缓的迹象,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稍微落下一点点。但黄砚舟紧闭的双眼和微弱的气息,依旧像巨石一样压在她的心头。

“大夫…大夫什么时候能到?”她带着哭腔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很快!英姐知道轻重!”阿忠头也不抬,手下动作不停,语气斩钉截铁,“少爷命硬!阎王爷收不走!”

他处理完最紧急的止血,小心地给黄砚舟盖上薄被,这才直起身,锐利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和破碎的门板,最后落在李晚星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上。

“夫人,此地不宜久留!黑虎堂的人吃了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等大夫稳住少爷的伤势,我们必须立刻转移!”阿忠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穿山甲’除了送来枪,还带来了一个消息…林正明,可能已经知道‘星儿’的身份了!他们…绝不会再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星儿的身份暴露了!

李晚星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看向床上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黄砚舟,又想起那本不知所踪却关系着扳倒林家关键的密账,想起阿妈死不瞑目的样子,想起黄继棠力透纸背的“谨记!谨记!”…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但仅仅只是一瞬,就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狠狠撕碎!那力量,源于掌心残留的他心口的滚烫,源于他立誓时眼中焚尽一切的怒火,更源于她自己心底燃烧了二十年的血仇和刚刚亲手扣动扳机后迸发出的决绝!

她缓缓站起身,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雨中不肯折腰的青竹。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褪去了所有的惊慌和脆弱,只剩下一种淬炼过的、冰冷而锐利的锋芒。她走到桌边,拿起那对染着两代人血泪的莲花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温润的玉质,此刻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然后,她拿起了那把还带着硝烟味的勃朗宁手枪,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枪身,动作生涩却异常坚定地将它插在了后腰。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本摊开的、浸染着血迹的日记上。她的指尖拂过“保护星儿”那四个字,停留片刻,然后,缓缓翻到最后一页,看着“谨记!谨记!”那力透纸背的绝笔。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窗外的暴雨依旧滂沱,砸在瓦片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破碎的门板灌入冰冷的夜风和雨水,吹动着她额前的碎发,也吹拂着桌上昏黄的烛火,将她的身影在墙壁上拉长,摇曳,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定。

阿忠看着她挺直的背影,看着她握枪插枪的动作,看着她凝视日记时那冰冷而决绝的眼神,心中微微一震。这一刻,他从这位年轻的夫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与少爷极其相似的、破釜沉舟的杀伐之气。

李晚星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阿忠,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阿忠。”

“在,夫人!”

“等大夫到了,处理好这里。”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和血迹,“然后,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砚舟的命,交给你了。”

“是!夫人放心!阿忠在,少爷就在!”阿忠挺直脊背,沉声应道,如同立下军令状。

李晚星点了点头,最后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落在昏迷的黄砚舟脸上。那目光里,有刻骨的疼惜,有化不开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磐石般的温柔和…决绝。

她走到床边,俯下身,在阿忠惊愕的目光中,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在黄砚舟冰冷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颤抖而滚烫的吻。

“砚舟…”她的唇贴着他的皮肤,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你说要护着我…现在,换我来…护着你,还有…我们的仇。”

她直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不再犹豫,转身,大步走向那扇破碎的、灌入风雨的门。

“夫人!您要去哪儿?”阿忠急声问道,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李晚星在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单薄,却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散发着冰冷而危险的气息。

“去找那本密账。”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林家…黑虎堂…欠下的血债,该一笔一笔…清算了。”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已决然地投入门外无边无际的狂风暴雨之中,瞬间被浓重的夜色和雨幕吞噬。

屋内,只剩下烛火在风雨中挣扎摇曳,映照着床上生死未卜的男人,和地上那两具渐渐冰冷的尸体。阿忠看着门口消失的背影,又看看床上气息微弱的少爷,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发白,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风暴,以更狂暴的姿态,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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