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方舟,形如柳叶,通体流淌着温润如玉的青色光华,舟身隐现无数细密的金色符文,正是夫子所赐的代步法宝。
它无需人力催动,只需心念所指,便可引动天地间的浩然之气,瞬息千里,穿梭云海,平稳迅捷得仿佛空间自身在为其让路。
舟上,萧昀负手立于船头,青衫在高速带来的疾风中猎猎作响,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不断掠过的山河大地。
玄真盘坐于舟中,闭目凝神,周身道韵流转,与方舟的浩然之气隐隐交融。雷豹则立于萧昀侧后方,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保旅途安全。
自东虞帝都出发,不过半日光景,脚下景象已从东虞的井然繁华,变为大周境内的另一种风貌。
山势更为险峻连绵,河流纵横交错,田野村庄点缀其间,却也可见许多坞堡庄园盘踞要地,透着一股古老而略显凝滞的气息。
很快,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笼罩在淡淡金辉中的巍峨群山,正是大雷音寺所在的灵山。
方舟放缓了速度,悬浮于高空云层之上,远远望去。只见原本梵音缭绕、佛光普照的圣地,此刻气象已然不同。
灵山各处险要关隘,竖起了黑底金边的“虞”字大旗,迎风招展。山道之上,可见身着玄甲、队形严整的东虞士兵巡逻驻守。
更引人注目的是,数艘体型修长、线条凌厉的东虞“巡天梭”战舰,如同沉默的钢铁巨鸟,静静悬浮在灵山外围的云层之中,船侧符文阵列明灭不定,隐隐锁定了整片区域。
山门广场上,那尊巨大的金身佛像依旧矗立,只是此刻沐浴在夕阳余晖下,少了几分往日的肃穆庄严,多了几分世事变迁的静默。
“世子,看来传言不虚,大雷音寺……真的被东虞攻破了,而且看这架势,已被牢牢掌控。”雷豹看着下方景象,难掩眼中的惊异与凝重,“东虞军力之强,推进之速,当真可怖。”
萧昀微微颔首,目光却更多地落在那尊巨大的佛像上。佛主睁眼,法旨传位,这一幕虽未亲见,但从虞睿楠和雨化田口中得知时,已觉不可思议。此刻亲眼见到被占领的佛门圣地,那种冲击感更加强烈。
“连大雷音寺世代供奉的佛主,都认可了东虞的道路吗?”萧昀轻声自语,眉头微蹙,“是他真的从佛法角度,认为大虞律与东虞的理念更契合‘普度众生’的真意?
还是……他在那无上境界中,窥见了某些未来的片段,知晓抵抗徒劳,甚至可能带来更大的灾劫,故而选择顺势而为?”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却让萧昀对东虞,对虞君睿和裴衣所追求的那个“新时代”,有了更深的思量。
玄真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清冷的目光同样投向那尊佛像,又仿佛穿透佛像,看到了更深处。
他与萧昀几乎同时,想起了在东虞国子监后山,那段亦真亦幻、于佛国之中与扫地僧慧能论道的经历。那位自称慧能的老僧,其境界深不可测,掌中佛国玄妙无方,与大雷音寺这位佛主……是否有所渊源?
心念及此,两人下意识地在脑海中回忆慧能大师的面容。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无论他们如何努力回想,记忆中关于慧能容貌的具体细节,都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迅速消融、模糊,最终只剩下一团温暖、明亮、充满智慧却无法形容具体形态的金色光影。
那光影仿佛自有生命,随着他们的“回想”而微微波动,却始终无法凝聚成清晰的五官。
可奇怪的是,当“慧能”这个名字或相关的记忆念头浮现时,他们的灵台却会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清凉与澄澈,思绪变得格外清晰、通透,许多平日萦绕心头的困惑,似乎都能在这“清凉”中寻得一线灵光。
“这……”萧昀与玄真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毫无征兆地,萧昀、玄真、雷豹三人只觉眼前景象如同水中的倒影被石子击中,剧烈地晃动、破碎!一股无法抗拒、玄奥无比的力量笼罩了他们。
下一秒,失重感传来,待视野重新稳定,他们骇然发现,自己已不在那一叶方舟之上!
周遭是一片无边无际、空茫寂静的虚无空间。
没有上下左右之分,没有光暗之别,只有一种纯粹的“空”与“静”,仿佛一切概念与物质都被抽离。雷豹已然倒在原地,双目紧闭,气息却平稳悠长,如同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
他身下,那叶方舟静静地悬浮着,散发出柔和的青光,成了这片虚无中唯一的实物与坐标。
玄真迅速上前探查雷豹状况,确认其只是昏睡,并无大碍,对萧昀微微点头。
萧昀强压下心中的震惊,稳住心神,对着空茫的虚无躬身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不知是哪位前辈施展大神通,将晚辈等摄来此地?有何指教,还请明示。”
他的声音在这片虚无中传开,却没有回音,仿佛被瞬间吞噬。
无声无息地,就在三人正前方,虚无的空间如同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漾开层层金色的涟漪。
一尊巨大无比、宝相庄严的金身佛像,自涟漪中心缓缓浮现、凝实。
其形貌、神态、乃至周身流淌的那种古老、慈悲、威严的气息,与下方大雷音寺广场上那尊佛像,一般无二!唯一的区别是,这尊佛像的眼睛,是睁开的。
那双佛眼,并非凡俗的瞳孔,而是如同两泓蕴含了宇宙生灭、星辰运转的深邃漩涡,目光温和地落在萧昀与玄真身上,并无压迫感,却让两人感觉自己从肉身到神魂,里里外外都被看了个通透,无所遁形。
佛像双手缓缓合十,对着两人微微躬身,一个恢弘、平和、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的声音随之响起:
“阿弥陀佛。冒昧将两位施主请入此间心相虚空,是老衲唐突了。还望海涵。”
萧昀和玄真心神剧震,连忙恭敬还礼:“晚辈萧昀(玄真),拜见佛主!”
佛像微微颔首,开门见山道:“老衲方才于定中,感应到一丝极其微弱、却纯正无比的佛韵自外界掠过,此佛韵之精微高妙,已然超脱形迹,直指心性本源。细细感应,竟源自二位施主身上残留的一缕气息。”
佛主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时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此气息,让老衲想起了一位多年未见、亦不知踪迹的师门长辈。故而贸然相询——二位施主,近来可曾见过一位自称‘慧能’的僧人?”
萧昀与玄真闻言,心中恍然。萧昀定了定神,将他们在东虞国子监后山偶遇扫地僧慧能,被其引入掌中佛国论道,以及最后慧能化为金莲远去的经过,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一遍。
最后,萧昀补充道:“慧能前辈离去后,晚辈也曾向国子监中其他人问询,奇怪的是,无论是学子还是管事,都表示从未见过这样一位扫地老僧,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唯有我与玄真师兄,还保留着与他相见的记忆,但……”他苦笑了一下,“正如方才所感,关于他老人家的具体容貌,已无法记清,只剩下一团温暖的金光意念。”
佛主静静地听完,那光芒凝聚的面容上竟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那笑容中带着缅怀、赞叹,还有一丝淡淡的感慨:
“果然如此……是慧能师叔祖的风格。”
他缓缓道:“师叔祖的境界,早已超越寻常‘佛’之果位,达至‘无相无住,自在圆融’的妙境。他来去随心,不滞于物,不留痕迹于世间。
他若不想让人记住,纵使当面相见,转身即忘。他能保留二位施主关于相遇的记忆,甚至允许你们保留那缕启迪心智的‘慧光’感应,足见他对二位颇为看重,认为你们是可堪点化、有望闻道的种子。”
佛主的声音带着一丝遗憾:“老衲本还奢望,若能通过二位得知师叔祖些许踪迹,或可向他请教一些关乎佛门未来、天地变局的疑惑……罢了,缘起缘灭,不可强求。师叔祖既然选择如此行事,自有其深意。”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深邃而凝重,看向萧昀与玄真:
“两位后生,今日既然有缘相见,老衲便多言几句。”
“老衲此刻之化身坐镇于此,维系此界佛统一线气运不散。而老衲之本尊,连同道祖、夫子,以及上古天庭残存的诸位道友,此刻正身处混沌海极深处,一处名为‘归墟之眼’的险地。”
佛主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我等联合布下‘周天星斗大阵’,结合残余的天庭神力、道门清气、儒家浩然,共同抵御自混沌海更深处不断蔓延而来的混沌海侵蚀,防止其污染、吞噬我们这方天地的本源壁垒。此乃生死之战,事关此界存亡,故我等真身难以轻离,回归无期。”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肃穆:“老衲虽在此界,亦能模糊感应天机。天地灵气复苏在即,枷锁将开,此乃大势,亦是劫数。
届时,不仅修炼之路将变,许多沉寂万古的存在、隐藏的秘境、乃至域外窥伺的目光,都可能随之现世。
大争之世,亦是多事之秋。战火重燃,灾劫频仍,最终承受苦痛的,永远是数量最为庞大的普通百姓与低阶修士。”
佛主的目光如同明灯,照向二人:“该如何应对这即将到来的剧变,如何在这洪流中守护该守护的,引导该引导的,开创该开创的……老衲无法给出答案,也无权干涉过多。这一切,终将落在你们这一代,以及未来无数代人的肩上。望你们,好自为之。”
说到此处,佛主的声音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怅惘与自省:
“佛向心中作,莫向身外求。师叔祖他……是真的做到了。无相无我,心即是佛。
而老衲……羁绊于此界佛统,牵挂于宗门弟子,执着于抵御外魔,这‘心’,终究还是着相了,迟迟未能踏出那最后一步……见笑了。”
最后,佛主再次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今日叨扰两位施主了。前路漫漫,望两位坚守本心,早证大道。去吧。”
话音落下,佛主巨大的金身化作漫天柔和的金色光点,如同星辰般消散在虚无之中。
与此同时,萧昀和玄真只觉眼前再次一花,熟悉的云气与风声扑面而来。定睛一看,他们已重新站在了那一叶方舟之上,位置、姿态与之前别无二致,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
雷豹也几乎同时晃了晃脑袋,睁开眼,一脸茫然地嘟囔:“咦?我怎么好像……打了个盹?奇怪,这高空之上,风这么大……”
萧昀与玄真交换了一个眼神,均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与深思。刚才的经历绝非幻觉,佛主透露的信息量太大了——道祖、夫子、上古天庭残部正在混沌海深处抵御大敌!灵气复苏伴随大劫!他们这一代人被赋予了沉重的期待!
消化着这些信息,萧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
“天塌下来,自有真正的高个子顶着。”他望向北方,目光逐渐恢复清明与坚定,“道祖、夫子、佛主他们,正在为我们撑起最外层的屏障。
而我们该做的,不是惶惶不可终日,而是在这片屏障之下,尽己所能,做好准备,应对必然会到来的风雨。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心念一动,操控方舟,化作一道青色流光,继续向着西凉的方向,稳稳驶去。
然而,就在萧昀等人离开大雷音寺范围,继续北行之时。
在那片大陆生灵绝迹、被重重封印与迷雾笼罩的禁忌之地——“神葬之地”的最深处。
无法形容具体形态,仿佛一团不断变幻、交织着神圣金光与深沉魔气的混沌光影,静静地存在于那里。
祂的气息时而如创世神明般浩瀚慈悯,时而又如灭世魔尊般暴戾凶煞,神性与魔性达到了一种诡异而恐怖的平衡与统一。
忽然,那团混沌光影微微波动了一下,仿佛感知到了什么。
一个分不清男女、古老、淡漠又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意念,如同直接响彻在规则层面,轻轻传出:
“聒噪。”
几乎就在这意念传出的同一时刻。
天圣大陆所在的这片世界晶壁系的外围,那永恒翻涌、充满无序与危险的混沌海边缘。
一小股污浊、扭曲、散发着疯狂与吞噬欲望的混沌海,裹挟着几只形态狰狞、散发着超越了七境气息的混沌魔神,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正试图寻找世界晶壁的薄弱点,进行侵蚀与渗透。
就在它们即将触及晶壁的刹那。
“聒噪。”
那个淡漠的意念,无视了空间与混沌的阻隔,直接、清晰地响彻在这几只魔神的灵魂本源深处!
刹那间,极致的恐惧攥住了它们!那是一种源自生命层次与灵魂本源的绝对碾压与死亡预警!
“是……是那位存在!祂……祂还在!” 一只形如多头怪蛇的魔神发出惊恐到扭曲的精神波动。
“退!快退!远离这个世界!” 另一只如同腐烂星云般的魔神毫不犹豫地扭头就逃,甚至不惜崩解部分躯体来加速。
如同受惊的鱼群,这几只足以在小世界掀起浩劫的混沌魔神,连同它们裹挟的那股魔炁,以比来时更快数倍的速度,仓皇无比地逃向混沌海深处,眨眼间消失不见。
神葬之地深处,那团混沌光影恢复了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再次陷入了无尽的沉寂之中。唯有那交织的神魔之气,无声地诉说着此地埋藏的、足以令诸天颤栗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