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1日，阖家欢乐。
五条悟却久违的摘下眼罩，换上墨镜，拒绝了学生们的跨年邀请，独自一人爬上了那座只有他知道的荒山上。
崎岖的山路是这里人迹罕至的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五条悟在这里下了帐，除他以外不得入内的帐。
五条悟没有用术式，熟练的绕过路边突出的树枝和路上的石块，赶在太阳下山之前爬到了山顶，而在山顶向阳处有一座小小的坟茔。
很小，小到亲手垒起坟墓的五条悟也开始怀疑那个他亲手放进去的人是否还在里面。
青石的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张双人合照，穿着高专学生制服的五条悟揽着挚友的肩，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脸。
一座坟墓，埋葬了两个人，一个是一心赴死的盘星教教主，一个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五条。
黄昏之时，逢魔之刻。
五条悟把迟到了十年的荞麦面轻轻放在墓碑前，静静的听着山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像一尊在这里矗立了多年的石像，被夕阳镀上一层虚幻的光。
直到最后一抹阳光被地平线吞噬，五条悟才略微动了动身子，还没来得及发动术式就被一个从天而降的人砸了个趔趄。
来不及探究自己的无下限为什么没开启，五条悟感受着浓郁到几乎窒息的血腥味和溅了自己身的温热液体，直接一个瞬移来到了高专的医疗室。
眼底一片青黑的家入硝子坐在医疗室的窗边，手里的烟明明灭灭，木质的窗框上是数不清的烟头和灭烟留下来的小坑。
缥缈的白色烟雾从指尖飘向天边，也将她的思绪带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夏天。
而现在，高专只剩下她和五条悟了。
正想着，正主就浑身是血的抱着一个生死不知的人闯了进来。
“硝子，快看看。”
五条悟来不及管自己被血浸透的衣服，急忙将人放到一旁的床上，给家入硝子让开了床边的位置。
“你从哪捡回来的人？”
家入硝子简单检查了一下床上那人的身体状况，秀气的眉皱得死紧。
五条悟有些怔愣的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开口的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飘忽。
“在杰的坟墓前。”
“什么？”
家入硝子闻言惊讶转头，手上的术式顺着她的工作直接断开。
“我说，我是在杰的坟墓前捡到的人，说是捡到也不对，是他从天而降砸在我身上。”
五条悟像是刚刚回过神来，开始大声的对家入硝子抱怨，得到了她到一个白眼。
家入硝子重新续上术式，空着的那只手拨开了那人被血渍粘在脸上的乱发，发现着竟是一个文雅俊秀的青年。
单看脸的话，年龄应该二十出头，不算太大。
属于反转术式的红光覆盖在青年体表，尽职尽责的修复着他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
但随着治疗进程的加速，家入硝子发现自己的术式似乎没那么有效果了。
“五条，你过来看看，我的术式只能将他从濒死拉回来，其余的，似乎有什么正在吞噬我的咒力。”
“我来看看。”
五条悟应声走到床前摘下了自己的墨镜，原本墨镜阻隔模糊的信息被六眼清晰传入大脑。
男，年龄应该在23-25左右，没有训练的痕迹，但右手指腹有写字磨出来的茧子，身上有多处伤口，最要命的那道伤是几乎横跨了他整个后背，只差那么一点就能伤到脊椎，呼吸时能明显看出他肺部有恙……
刚分析到一半，他就对上了一双苍老淡漠的眼睛。
像是一个活着千百年前的疲惫旅人，从时间的夹缝和满天风沙里看过来，不带一丝情绪，却让人后背发凉。
但，只是一瞬，那双让人格外在意的眼睛又再次闭上，一滴泪从眼角划过，没入鬓发。
五条悟因为自己本身具有六眼，所以对于眼睛这方面比较敏感，在看到那双眼睛的那刻，他就敏锐的察觉到了异样。
这双眼睛的主人和身体主人的年龄不符。
人体实验，还是术式？
但一切的问题得床上那人醒来才能得到答案。
家入硝子见自己的反转术式不再起用后，当即断开咒力的传输，给自己消毒以后拿起了放在一旁无菌柜里的手术器械，开始给床上的血人缝合伤口。
青年身上那套舒适方便的衣服已经被血粘在了皮肤上，家入硝子毫不犹豫的选择用剪刀剪开他身上的束缚。
“咦，他身上怎么这么多陈年伤口？”
刚剪开他手臂上的衣物，家入硝子就发现在这人的左臂上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十七道伤口。
自己比划一下，发现这些都是青年自己划出来的，由下到上，从犹豫不决到后面的果断狠辣，一刀一刀，几乎要切断他的整个手臂。
家入硝子忙碌时，自觉无趣的五条悟也凑上来接过了清洁的任务，沾了清水的棉球小心擦过那些凝固的血痂，在用了不知道多少棉球以后，他身上的血渍也基本被清除干净。
这时他们才发现，在咽喉的要害处，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陈年伤疤。
“这家伙不简单啊。”
哪怕是常年出任务，见过不少惨烈现场的五条悟看到青年身上被他们清理出来的，大大小小的伤口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太惨了。
如果不是遇到他，基本活不下来吧。
伤口的清理和缝合一直很顺利，只是那枚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铜鱼他们谁也拿不出来，只能任由铜鱼嵌入他的掌心，流下丝丝缕缕的血。
最后一个外科结打完以后，家入硝子后退几步稳稳坐在了五条悟搬来的椅子上，自从接手医务室后，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连反转术式都不大起作用的人。
“喂，五条，看出他身上有什么异样了没有？”
家入硝子的烟摸到一半，想起这里还有一个病人，仅剩的一点良心又让她将烟塞了回去。
“很奇怪，他的身体里没有寻常的咒力回路，而且咒力低到几乎没有，但是在他的身体深处有一个连我都感到心惊的存在。”
“嗯？”
“不知道是咒物还是咒灵，唯一可以知道的是那家伙在沉睡。”
五条悟摸了下自己的下巴，表情上却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凝重，从家入硝子角度，甚至可以看到他跃跃欲试的眼睛。
真是的，她为人渣着什么急。
只是哪怕他们有再多疑问，也得等“睡美人”醒来以后才能知道答案。
床上那人却睡的并不安稳，皱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角都彰显着他梦境的不安稳。
呼……哧……呼……哧……
沉重萦乱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响起。
树影绰绰，吴邪步履蹒跚走在秦岭崎岖的山路上，抬手捂住嘴唇，强行咽下喉间即将喷涌而出的热意，只留下满口腥甜。
这是他们用命给他换来的生机，他不能停。
不堪重负的肺像破风箱一样，每一次呼吸都传来嘶哑的声响和铁锈的味道。
长途跋涉和遍体鳞伤已经让吴邪有些摇摇欲坠，但是，他还是硬撑着一口气，用已经开始模糊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那道一线天。
那堆曾经吓了他一大跳的石佣依旧站在那里，只是身上的风霜痕迹比当年重了很多，只是吴邪已经没有力气去仔细对比寻找自己当初留下的痕迹。
或许是秦岭的经历过于深邃，吴邪在意识模糊间竟真跌跌撞撞的找到了那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深夜惊醒的梦魇——青铜古树。
踉跄着跪倒在树下，他将满是划痕和细小伤口的手臂贴上冰凉的青铜古树，颤抖着另外一只手从后腰摸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卷了刃的大白狗腿。
闪着寒光的刀刃对着他那几乎只剩皮包骨的手腕狠狠一划，卷刃的地方卡在了腕骨上，吴邪疼的冷汗从额前滴答滴答的滑落，咬着牙，用力将大白狗腿抽了出来，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温热的血顺着青铜树干上蜿蜒的诡异纹路逐渐流入树根，也带走了吴邪身上仅剩的热气与生机。
意识渐渐消散，吴邪狠狠咬了下自己已经快没有知觉的舌尖，靠着那几乎不存在的疼意勉强清醒点，他缓缓调整姿态跪在古树前，手腕上的血依旧汩汩流入古树。
额头触碰着冰凉的树身，他闭上眼睛，眼角流下的眼泪冲刷过满脸的血渍，像是血泪，坠在地上。
“神啊，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吴邪哽咽，话语里满是绝望，但是他并没有将手挪开，任由古树贪婪的吸收自己的血。
“但，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用我自己，换他们回来……”
“换他们回来啊，该死的应该是我，该去守青铜门的应该是我，是我，是我将他们卷进了这个必死的局！”
声声泣血，字字哀哭，在这片空间里发出绝望的回响。
失血过多带来的失温和长途跋涉带来的虚弱终于还是绷断了最后一根弦，吴邪不甘的倒下，发出一声闷响。
意识模糊间，他又看到了常年穿着黑色兜帽衫的身影背着那把黑金古刀站在不远处，那双古寂无波的眼睛里是重逢的喜悦。
小哥……
吴邪没受伤的那只手向前伸了伸，却只碰到冰凉的青铜树干和树干上黏腻的，尚未干涸的鲜血。
被割开的伤口已经凝固，手指摩挲着碰到手腕上一层不算厚的血痂，深深的呼吸几下，狠狠撕开了一个角。
但与他想的不同，撕开血痂没有他想的那么疼，在最后的一点鲜血流完前，吴邪的眼前再次出现幻觉。
已经在霍家独当一面的秀秀穿着一件藕粉色旗袍，眉眼间是他熟悉的娇俏灵动。
小花依旧穿着他喜欢的粉色衬衫，手里的龙纹棍抵在了黑瞎子的肩头，止住了他想要靠近的动作，垂眸间放松且无奈。
胖子站在小哥身旁，背后是喜来眠的天井，那把他常坐的摇椅上还搭着那条印着小鸡的毯子……
一滴眼泪再次从紧闭的双眼里流出，带着不甘心和希冀，没入了早已湿润的鬓角。
……
耳边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将吴邪从无边的梦魇里拽了出来，艰难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雪白的天花板，感受着自己身上被处理妥帖的伤口，他皱起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孤立无援的人怎么可能得到好心的救治，现在的他，得到的每一分好意都早被命运标注好了价格。
只怕是那些人设下的套，就等他放松警惕，然后将他们仅存的势力一网打尽。
但还没等他阴谋论多久，眼前突然出现的熊猫打断了他的思绪。
熊猫？
刚刚苏醒的他视线还算不上清明，但是那个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黑白国宝实在是深入人心，所以吴邪单是看到一个黑白相间的模糊影子就认出了那是国宝熊猫。
“家入さん、目が覚めました！”
日语？
吴邪对霓虹的了解仅限于大学时看过的那几部日漫和进入雨村后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小哥销毁的，胖子的珍藏。
但得益于他平时也有些日本的客户，所以，他勉强能分清眼前突然开口说话的熊猫说的是日语。
只是，说日语的熊猫，他果然还没从噩梦里醒来。
吴邪安详的闭上眼睛，打算再次将意识抛到那些繁复，断裂的记忆里时，一句有些别扭的中文让他再次睁开眼睛。
“你是种花家那边的人？？”
睁开眼，那个说日语的诡异熊猫变成了一个眼睛缠着绷带的残疾白发男子，单看这人的下半张脸，就能知道这人的全脸一定好看得要命。
只是，再好看也没有他家小哥和小花好看。
“嗯，我是种花家的人，你们这里是？”
开口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皱眉的嘶哑，喉咙传来的干涸让他忍不住干咳了几下，一杯温度正好的的水递到来他的唇边。
“硝子说你现在只要没有大幅度的动作，基本上可以下床了，喝水和吃东西也可以。”
依旧是白发男子开口，但是话里别扭已经减轻了不少。
“多谢，我叫关根，是一个民宿的老板，请问恩人怎么称呼？”
这段时间的打击和遭遇让吴邪再次披上了早已经被封存起来的，邪帝的皮。
身为人精的他当然看出来眼前的人并没有恶意，但是这不妨碍他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家，所以他没有说自己的真名，而是祭出了那个已经停用很久的假名，先开口介绍自己，想要先一步掌握话语权。
早已不是那个高专时期那个单纯少年的五条悟察觉到了吴邪的隐瞒和防备，对此好心救人的五条老师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伸手将吴邪扶着坐了起来，并将一份早就调查到的身份信息放到吴邪手里。
“吴先生，关是你妈妈的姓吗？”
五条悟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差点让吴邪拽下了文件的一角。
强行按下自己纷乱的心绪和暴起的杀意，他冷着脸翻开了手上的资料。
只是让他震惊的是，资料上的他还是一个大二的学生，来霓虹旅游时突逢意外才会一身是伤的被五条悟捡到。
看着照片上那张已经很久没有见的年轻面庞，吴邪有些怀恋的抬手抚上少年人那恣意的眉眼。
万事不愁的年纪啊，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