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被瀑布溅起的水汽浸透，呈现出一种既熟悉又崭新的质感。
霍雨浩白日里做着翻晒药材的轻省活计，动作从不熟练到精准高效。他沉默寡言，混在一众杂役中，毫不起眼。那管事见他安分勤快，倒也懒得再多加理会。
真正的变化发生在无人察觉的暗处。
每当夜深人静，杂役房的鼾声四起，霍雨浩便会悄然起身。他不再局限于那方寸石屋，而是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出杂役区，深入侧峰人迹罕至的林野或僻静山洞。
重修玄天功，是重中之重。
这唐门核心功法中正平和，最是扎实根基。对于拥有神王记忆和修炼经验的霍雨浩而言，理解其精髓毫无障碍，甚至能察觉到功法运行中一些极细微的、本可更优化的冗余之处。但他并未贸然改动，只是以最纯粹、最本源的方式引导着那丝微弱的魂力，在干涸脆弱的经脉中一遍遍流转。
过程缓慢而痛苦。这具身体底子太薄，每一次冲击细微的关窍，都伴随着针扎般的酸胀感。汗水常常浸透他的粗布衣衫，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湿痕。但他眼神沉静，没有丝毫动摇。比起前世融合冰帝魂骨、吸收万载玄冰髓时的极致痛苦，这不过是些许微风细雨。
除了玄天功，他亦开始重新锤炼紫极魔瞳。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第一缕紫气将出未出之时，他便已寻好至高点，凝神望向东方的天际线。眼眸深处，极淡的紫色光晕流转，贪婪地捕捉着那转瞬即逝的天地精华。精神力以一种缓慢却持续不断的速度，一丝丝地增长、凝实。虽然远不及前世那般磅礴浩瀚，但感知的范围和精度，已在悄然超越这具身体魂力等级该有的界限。
偶尔，他也会尝试施展鬼影迷踪步。
在无人的林间空地上，身影晃动，步伐交错。理论依旧无敌，身体的协调性和肌肉记忆却需要重新建立。起初步伐滞涩，甚至会左脚绊到右脚，显得颇为狼狈。但他从不气馁，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不断调整着发力方式，适应着这具年轻却弱小的身体。
这一切，都在绝对的隐秘中进行。
他像一株渴望雨露的藤蔓，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沉默而坚韧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而王冬，则成了这略显单调晦暗的日子里，一抹鲜亮跳脱的色彩。
她几乎隔一两天便会跑来“视察”一番。有时是清晨，带着一身露水的气息；有时是午后，趁着自己修炼的间隙。
“喂，霍雨浩！今天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她总是人未到声先至，清脆的嗓音能划破瀑布轰鸣下的沉闷。
每次到来，她总会变着法子地塞给他一些东西。
有时是几块看起来就精致可口的点心，用干净的手帕包着，还带着温热，“喏，主峰厨房顺出来的，便宜你了！”
有时是几株品相不错的低阶草药，被她满不在乎地丢过来，“呐，练手多余的，放着也是浪费，给你补补身子，看你瘦得跟竹竿似的。”
甚至有一次，她神秘兮兮地掏出一本薄薄的、页面泛黄的小册子，塞到他手里，压低了声音，粉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分享秘密的光：“喂，这可是基础的魂力运转诀窍，本大人好不容易找来的！你偷偷看，别让别人发现了！虽然比不上我们昊天宗的核心功法，但对你这种…呃…初学者，应该有点用！”
霍雨浩接过那本分明就是大陆货色、任何一个魂师家族子弟启蒙时都可能用到的最普通手册，看着眼前少女那副“你捡到宝了”的认真又带着点小得意的表情，胸腔里像是被温水浸过，柔软而熨帖。
他每次都会郑重其事地接过，然后认真地、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道谢：“谢谢王冬大人。”
他的恭敬和顺从，显然极大地满足了王冬的“老大”心态。但她似乎又隐隐觉得，这个小弟太过安静了些，少了点少年人的鲜活气。
于是，她开始试图“指点”他。
“你这翻药材的动作不对！手腕要这样，用巧劲，不然容易把叶子弄碎！”她会抢过他手里的工具，亲自示范。那动作看似流畅，实则力道控制得并不完美，几片脆嫩的药叶在她手下不幸“殉职”。
霍雨浩默不作声地看着，然后在她略带尴尬的咳嗽声中，接过工具，模仿着她刚才的动作，却微妙地调整了角度和力度，做得又快又好，片叶不伤。
王冬眨眨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只好梗着脖子：“嗯…嗯！学得还挺快！不愧是我的小弟！”
又或者，她会兴致勃勃地跟他讲魂师的基础知识，从魂环分类讲到魂兽特性，小脸上满是认真。
霍雨浩便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她讲述出现些许微小偏差或遗漏时，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这种一个真敢教，一个假装学的古怪互动，竟也成了常态。
王冬来得勤，待的时间却不长。她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修炼和功课，每次来去都像一阵风。但哪怕只是短短片刻，她那充满活力的身影和清脆的声音，也像阳光一样，驱散了霍雨浩周身那层无形沉寂的阴霾。
他越来越习惯于她的出现，习惯于她那种带着点蛮横的关心，习惯于看她明明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却努力摆出“老大”派头的模样。
他甚至开始会在她到来时，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掠过层层叠叠的药材竹匾，望向小径的那一端，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这种平静而微妙的日子，在一个午后被打破。
那日王冬来得比平日稍晚些，脸上带着一丝完成繁重任务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明亮。她照例询问了几句，又丢给霍雨浩一小包肉干。
正当她拍拍手准备离开时，杂役房那个矮胖管事点头哈腰地引着两个人走了过来。
来者是两名十七八岁的青年，穿着昊天宗外门弟子的服饰，神色间带着一股内门弟子通常没有的倨傲和世故。他们的目光扫过晒场，先是落在王冬身上，立刻收敛了傲气，露出恭敬甚至略带讨好的笑容：“小少爷。”
随即，他们的视线便黏在了王冬刚刚递给霍雨浩的那包肉干上，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霍雨浩那身杂役服和瘦弱的身板，嘴角撇了撇，交换了一个隐含轻蔑的眼神。
其中一人似笑非笑地开口，声音带着点阴阳怪气：“哟，小少爷又来体恤下人了？这新来的杂役运气可真不错，能得您这般青眼。”
另一人接口，目光在霍雨浩身上扫来扫去，像是评估一件货物：“小子，在哪干活不是干，不过嘛，跟在少爷身边，手脚可得放干净些，别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这话语里的暗示和挤兑，已然相当明显。
王冬的眉头瞬间就皱了起来，粉蓝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悦。她刚想开口，却被一个平静的声音打断。
“两位师兄说笑了。”霍雨浩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温顺无害，“小人只是侥幸得王冬大人垂怜，赏口饭吃，定会安分守己，做好本分，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有紧贴着裤缝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那两名外门弟子见他如此怯懦顺从，脸上轻视之色更浓，嗤笑一声，似乎觉得无趣，又对着王冬讨好地笑了笑，这才跟着管事离开。
王冬看着霍雨浩低眉顺眼的样子，又想起刚才那两人令人不快的嘴脸，心里莫名堵得慌。她走上前，用力拍了拍霍雨浩的胳膊（试图安慰，但力道依旧没控制好），“喂，你别理他们！就是两个碎嘴的家伙！以后他们再敢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
霍雨浩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对着她微微笑了一下：“谢谢王冬大人，我没事。”
他的笑容很浅，眼神依旧温顺，看不出丝毫异样。
王冬盯着他看了几秒，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那股闷气无处发泄，她跺了跺脚：“哼！反正你记住，你是我罩着的！我走了！”
说完，她转身气呼呼地走了，蓝色的背影都透着股不高兴。
霍雨浩站在原地，目送她消失。
脸上的浅笑一点点淡去，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他缓缓抬起刚才蜷缩过的手指，目光落在指尖，眼底深处，一丝冰冷的厉色如浮光掠影，倏忽而逝。
快一点。
还要再快一点。
他重新拿起工具，走向那些等待翻晒的药材，动作依旧平稳精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是周身的气息，似乎比以往更加沉寂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