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缠绕着阿斌的每一根神经。他蜷缩在散发着霉味和陌生人体臭的床铺上，宿舍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呓，此刻听来都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王讲师的辱骂、“废物”那两个字的回声、陈默那双平静到令人自惭形秽的眼睛……所有这些白天的羞辱和挫败，混合着对未知惩罚的极致恐惧，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绝望中，人的意识往往会不受控制地滑向过去，滑向那些曾经拥有、如今却遥不可及的正常与温暖。对阿斌而言，尤其如此。
闪回开始。
那是在江南的一座小城，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水汽和桂花的甜香，而非此地的污浊与绝望。阿斌的家就在一条青石板路旁的老房子里，推开窗就能看到蜿蜒的河道和咿呀摇过的乌篷船。他是家里独子，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对他没有太高的期望，只盼着他平安顺遂。
他从小性格就有些内向，不善言辞，但心思细腻，手巧。大学毕业后，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挤破头去大城市、进大公司，他回到了小城，用父母攒下的积蓄和自己在大学时做兼职攒下的一点钱，加上从几个亲戚那里借来的款子，盘下了一个临河的小小门面。
他想开一家咖啡馆。不是那种连锁的、标准化的大型咖啡馆，而是一家有温度的、小小的、只属于他自己的“阿斌的咖啡馆”。他亲自设计装修，原木的桌椅，暖黄的灯光，墙上挂着他自己拍的风景照，角落里放着他淘来的老唱片机和黑胶唱片。他研究咖啡豆的烘焙，学习拉花技巧，甚至还试着做几款精致的甜点。
开业那天，阳光很好，河水粼粼。父母、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来了，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蛋糕的甜腻。他看着那个自己亲手打造的、充满梦想的小小空间，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希望填满。他仿佛能看到未来的日子，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他悠闲地做着咖啡，和熟悉的客人聊着天，日子平淡，却安稳幸福。
他给咖啡馆起了个名字，叫“渡口”。他希望这里能成为一个让人们暂时停靠、放松身心的港湾。
起初，生意确实不错。小城生活节奏慢，很多人喜欢他这里安静温馨的氛围。他虽然忙碌，但脸上总是带着笑。他还交了一个女朋友，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叫小雅，是个小学老师，温柔恬静。她会在下班后过来帮忙，或者在打烊后陪他一起沿着河岸散步。那时候，他觉得人生最大的幸福，也不过如此了。
然而，好景不长。小城的经济活力有限，消费人群就那么多。很快，附近又开了两家风格类似、但资本更雄厚的咖啡馆，竞争一下子激烈起来。阿斌不善经营，更不懂什么营销策略，他的“渡口”开始门可罗雀。每个月的租金、水电、原料成本，像一座座大山压下来。他开始失眠，看着账本上越来越难看的数字，心急如焚。
为了维持下去，他不得不向银行申请了小额贷款，又向几个朋友开口借钱。窟窿越来越大。他开始变得焦虑、易怒，和父母也因为经济问题爆发了争吵。原本温馨的“渡口”，变成了他焦虑的牢笼。
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自小雅。
那是一个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傍晚，咖啡馆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小雅来了，脸色有些不对劲。
“阿斌，”她坐下，手里搅动着已经凉掉的咖啡，声音很低，“我们……算了吧。”
阿斌愣住了，仿佛没听懂：“算了？什么算了？”
“我们之间，算了。”小雅抬起头，眼睛里没有多少波澜，只有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我看不到我们的未来。你守着这个店，欠了那么多债……我爸妈也不同意我们再在一起。”
“债我会还的！店也会好起来的！你再给我点时间……”阿斌急切地抓住她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小雅轻轻抽回了手，摇了摇头：“阿斌，别骗自己了。有些事，不是光靠努力就够的。我们……不合适。”
她站起身，拿起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充满他们回忆的小店，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外面的雨幕里。
阿斌呆呆地坐在原地，听着雨点敲打玻璃窗的声音，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崩塌了。梦想、爱情、对未来的憧憬……全都化为泡影。
接下来的日子，是真正的噩梦。债主开始频繁上门催债，语气越来越不客气。银行的还款通知像催命符。咖啡馆彻底经营不下去，他只能忍痛低价转让，算下来，不仅投入的全部亏空，还背上了将近二十万的债务。
他不敢回家，怕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他躲在租来的、只有几平米的廉价出租屋里，每天被巨大的债务和失败感折磨。他感觉自己像个废物，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过去那个对生活充满期待的阿斌，已经死了。
就在他走投无路、几乎想要结束一切的时候，他在一个网络兼职群里，看到了一条招聘信息：
“【高薪诚聘】东南亚大型集团公司，急招客服、推广、行政等岗位，待遇优厚，底薪一万五起+高额提成，包食宿，报销来回机票。要求：中文流利，熟悉电脑操作，吃苦耐劳。年龄18-35岁，学历不限。机会难得，非诚勿扰！”
一万五的底薪！高额提成！包食宿！
这几个关键词，像黑暗中的一道强光，瞬间击中了他被债务和绝望填满的心。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按照对方留下的联系方式加了微信。
对方自称“李经理”，头像是一个穿着职业装的精英女性。她语气专业而热情，详细介绍了公司的“业务”（含糊地说是金融科技和线上推广），描绘了美好的“钱景”，并且发来了公司环境的照片——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现代化的设备，甚至还有员工休闲区的游泳池和健身房。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规，那么有吸引力。
阿斌心动了。不，是狂热了。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快速还清债务、甚至衣锦还乡的希望。他自动屏蔽了内心深处那一丝微弱的、关于“东南亚”、“高薪”可能存在的风险警示。他太需要这个机会了，需要到不愿意去深想任何潜在的危险。
“李经理”很快帮他办理了“入职手续”，订好了去云南边境城市的机票，并安排了“同事”接机。
一切都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直到他跟着那个“同事”坐上面包车，直到车窗被蒙上，直到手机被没收，直到他踏上那片完全陌生的、充斥着混乱和暴力的土地，直到他被塞进那辆密不透风的车子，看到高墙、电网和持枪的守卫……
他才终于明白，自己不是来到了天堂，而是坠入了真正的地狱。
那个“李经理”，那些美好的照片，那一万五的底薪……全都是精心编织的、引诱他上钩的诱饵。而他，这个愚蠢的、走投无路的废物，就这么轻易地咬钩了。
闪回结束。
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浸湿了肮脏的枕头。阿斌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悔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他恨！恨那个骗他来的“李经理”，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但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轻信，恨自己的无能！
如果不是他创业失败，如果不是他欠下债务，如果不是他那么轻易地相信了那个虚假的招聘，他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现在，他连最基本的“骗人”都做不好，在这里，他还有什么价值？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王讲师那句“废物”，如同最终的审判，在他脑海里回荡。
他完了。他的人生，从踏上那片边境土地开始，就已经彻底完了。
深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沼泽，将他一点点吞噬。他看不到任何出路，任何希望。
而那个编号 9527 的陈默，那个似乎能在这里“混得开”的人，此刻在阿斌一片黑暗的内心世界里，形象变得更加复杂。那是一种混杂着嫉妒、自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想要依附的渴望。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哪怕是一根带刺的稻草，溺水的人也想要拼命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