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的第一把火，烧得又急又烈，让整个清水乡政府大院都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气味。
第二天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乡政府大门口，门卫室那本崭新的签到本前，史无前例地排起了队。农业办的老钱，黑着一张脸，手里的油条也顾不上吃了，草草在名字后面划上一个勾，又重重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七点五十六，”他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的人听见，“把人当驴使唤，连口热乎饭都不让吃了。”
他头顶上，一枚深红色的[不满]标签，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旁边几个同样踩点赶到的老干部，虽然没说话，但头顶上飘着的[抵触]、[腹诽]标签，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然而，无论他们心里如何不满，当八点的铃声响起时，办公楼里确实已经坐满了人。走廊里不再有高声的谈笑，办公室里也听不见嗑瓜子儿的声音。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林望对此心知肚明。他上午特意在楼里转了一圈，情绪图谱系统里，到处都是闪烁的[敷衍]、[怨气]和[观望]。他知道，这只是表象。靠一纸规定压下去的懒散，就像弹簧，你松一松手，它会变本加厉地反弹回来。
他要的，不是这种死气沉沉的“遵守”，而是要让这潭死水，真正地流动起来。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下午，林望正在办公室研究清水乡的地图，琢磨着那条年久失修的主干道该如何规划。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手上布满了老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已经磨破了。
“领……领导，你好。”男人显得很局促，双手紧紧攥着一顶草帽，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
林望看到他头顶上，一枚灰色的[求助无门]标签，旁边还跟着一抹淡淡的[卑怯]。
“老乡，快请进，坐下说。”林望站起身，亲自搬了张椅子过来，又给他倒了杯水。
男人受宠若惊，连连摆手，捧着水杯，却一口没喝。“我……我叫刘根，是下河村的。俺想……想问问，俺家那个养猪场的补贴，啥时候能批下来？”
林望让他别急，慢慢说。
原来，刘根想扩建自家的猪圈，建成一个小型的养猪场。按照县里的扶持政策，这种小规模的家庭养殖项目，是可以申请一笔补贴款的。为了这事，他已经跑了快一个月了。
“俺先是去了农业办，钱干事说，这事得先有土地使用证明，让俺去国土所。”刘根掰着手指头，脸上满是愁苦，“俺就去了国土所，国土所的同志又说，俺那块地是自留地，改建养猪场，得有乡里建管所的规划许可。”
“俺又跑到建管所，建管所的同志看了半天，说俺这个规模，可能会有污水问题，让俺先去环保站，开一个环境评估的证明……”
“俺拿着材料又去了环保站，人家说俺这个规模太小，他们不管，让俺回农业办……”
一个皮球，在几个办公室之间被踢来踢去。刘根这个不善言辞的庄稼汉，一个月下来，跑了十几趟，腿都快跑断了，连补贴申请表的第一栏都还没填上。
林望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纸上画着圈。他开启情绪图谱，将扫描范围锁定在刘根提到的那几个办公室。
农业办的老钱，头顶是[清闲]和[不耐烦]，他正戴着老花镜，津津有味地看一张体育报。
国土所的干部，头顶是[事不关己]，他正和同事讨论晚上去哪家饭馆吃饭。
建管所的所长，头顶是[推诿]，他正在电话里跟人诉苦，说自己工作多忙多累。
每一个环节的干部，都没有明确地说“不给办”，但每一个人，都用一句“不归我管”或者“你先去办那个”，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林望看着眼前刘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和他头顶那枚越来越暗淡的[求助无门]标签，心中的一股火，腾地就烧了起来。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效率问题，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冷漠。
“老乡，你的事我记下了。”林望合上笔记本，语气沉稳，“你把你的材料先放我这里，三天之内，我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你先回家等消息，不用再跑了。”
刘根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跑了一个月没人管的事，这个年轻的乡长，张口就是“三天”？他头顶的[求助无门]标签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旁边浮现出一枚带着疑惑的[将信将疑]。
“真……真的？”
“真的。”林望点点头，“这是我的承诺。”
送走刘根，林望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党政办王主任的号码。
“王主任，你马上通知农业办、国土所、建管所、财政所，还有环保站的负责人，十分钟后，到我办公室开会。”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十分钟后，几个部门的负责人陆陆续续地走进了林望的办公室。老钱走在最前面，脸上还带着一丝被打扰了清闲的不悦。
众人坐下后，发现新乡长的脸色很不好看，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压抑。他们一个个低着头，心里打着鼓，不知道这位年轻的领导又要搞什么名堂。
林望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将刘根的情况说了一遍，他没有点名，只是陈述事实。
“……一个养猪场的补贴申请，需要跑五个部门，盖六个章，历时一个月，最后又回到了原点。我想请问在座的各位，是我们清水乡的办事流程，就这么复杂吗？”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老钱清了清嗓子，仗着自己的老资格，开口解释道：“林乡长，这也不能全怪我们。政策就是这么规定的，土地、规划、环保，一个环节都不能少。我们也是按章办事，不然出了问题，谁负责？”
他头顶一枚[理直气壮]的标签，旁边还跟着[狡辩]。
“对啊，林乡长，程序合规很重要。”建管所的所长也附和道。
林望冷笑了一声。
“按章办事？我看是按‘懒’办事，按‘推’办事吧！”他把手中的笔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一声脆响，吓了众人一跳。
“老百姓懂什么复杂的政策条款？他们只知道，一件事，要跑断腿，敲无数个门，看无数张脸，最后还办不成！我们乡政府的门，是为人民开的，不是用来打太极、踢皮球的！”
他这番话说得极重，老钱等人的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头顶的标签纷纷变成了[难堪]和[抵触]。
“那……那乡长的意思是？”王主任小心翼翼地问。
林望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张他刚刚画好的草图。
“我的意思很简单，把墙推倒，开一扇窗。”
他将一张草图放在桌上，推到众人面前。
“从下周一开始，乡政府一楼腾出两间办公室，成立‘便民服务中心’。所有涉及到群众生产生活的行政审批、业务办理，全部集中到这里。”
“由农业办、国土所、建管所、计生办、财政所这几个与群众打交道最频繁的部门，每个部门派一名业务骨干，常驻服务中心，实行‘一窗受理，内部流转’。”
“什么叫一窗受理？”林望的手指，在草图上一个画着窗口的位置点了点，“就是老百姓来办事，只需要到一个窗口，把所有材料交上来。材料齐不齐，符不符合规定，由窗口的工作人员一次性告知。材料收进来之后，怎么在你们各个部门之间流转、审批、盖章，那是我们内部的事，老百姓不用管，也不用再跑第二趟。我们承诺办结时限，到时间了，直接来窗口取结果就行。”
他拿出第二张草图，那是一张流程图。
“为了防止推诿扯皮，我设计了一张‘业务流转审批表’。从窗口受理开始，每到一个环节，经办人、审批人都要签字，并写明确切的时间。哪个环节卡住了，哪个环节超时了，一目了然。这张表，最后要和批文一起，存档备案。”
整个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林望这个石破天惊的想法，给震住了。
他们看着那张清晰明了的流程图，看着上面那个“限时办结”的红字，一个个头顶的标签，都在剧烈地变幻。
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有深深的[恐慌]。
“这……这怎么行！”老钱第一个跳了起来，“所有事都堆到窗口，那得忙死！我们办公室里还有一大堆事呢！”
“你办公室有什么事？”林望抬眼看他，“是那份看了半个月的体育报重要，还是给老百姓解决问题重要？”
一句话，噎得老钱满脸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
“林乡长，这个……这个编制怎么办？我们每个科室人手本来就紧张，再抽调一个去坐窗口，别的工作就没法干了。”建管所所长也提出了异议。
“人手紧，是因为人浮于事。工作干不完，是因为效率低下。”林望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至于编制，暂时不用动。就从你们现有的人员里抽调。谁去坐窗口，由你们自己决定，但我有一个要求，必须是业务能力最强、服务态度最好的人。我会亲自去监督，如果发现谁在窗口态度恶劣、业务不熟，我不仅要换人，还要追究你这个部门负责人的责任。”
林望站起身，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环视众人。
“各位，我知道，这个改变，会打破大家过去舒适的工作习惯，会让大家觉得麻烦，觉得累。但是，我还是要推行。”
“因为我们是清水乡的干部，不是衙门里的老爷。老百姓的信任，不是靠开会喊口号喊出来的，是靠我们一件一件实事办出来的。”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王主任，你负责落实场地和设备。各位负责人，周五下班前，把常驻窗口的人员名单报给我。”
“我的第二把火，就烧这个‘效率’。谁要是觉得这火烫手，可以现在就提出来。我可以给他换一个不那么烫手的位置，比如，去档案室整理旧报纸。”
这句带着几分戏谑，又带着几分冰冷威胁的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会议室里，再没人敢出声反对。那些头顶还飘着[抵触]和[不满]的干部，此刻的标签，已经悄然被[恐惧]和[无奈]所取代。
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个年轻的乡长，不是在跟他们开玩笑。他那温和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不容置疑的决心和雷厉风行的手段。
散会后，老钱等人失魂落魄地走在走廊里，一个个像斗败的公鸡。
“疯了，真是疯了……”老钱喃喃自语，“这么搞，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而与此同时，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乡政府大院里传开了。
年轻的干部们，大多面露兴奋，头顶是[期待]和[支持]的标签。他们早就对单位里那种论资排辈、死气沉沉的氛围感到厌倦。
三天后，周一。
清水乡便民服务中心，正式挂牌成立。
崭新的牌子，明亮的办公室，四个窗口一字排开，上面分别标着“综合受理”、“农业林业”、“国土建设”、“民政计生”。
被抽调来的几个干部，脸上带着几分不情愿，坐在了窗口后面。
第一个来办事的，还是刘根。他是听村里人说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的。
当他走到“综合受理”窗口，将材料递进去，窗口里那个年轻的姑娘只用了五分钟，就帮他检查好了所有材料，并开了一张受理回执单给他。
“刘大叔，您的材料我们收了。按照规定，五个工作日内给您答复。您到时候拿着这张单子，直接来这儿取结果就行了。”
刘根拿着那张薄薄的回执单，愣在原地，仿佛在做梦。
他抬起头，看着窗口里姑娘那张带着微笑的脸，看着墙上“为人民服务”的红色大字，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回执单。
跑了一个月都没办成的事，五分钟就受理了？
他头顶那枚[将信将疑]的标签，在剧烈的闪烁之后，猛地一下，变成了一枚亮晶晶的、带着温度的[惊喜]。紧接着，旁边又冒出了一枚更加明亮的，名为[感激]的标签。
他张了张嘴，想说句“谢谢”，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竟有些湿润了。
站在二楼走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林望，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他知道，这第二把火，烧对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党政办的王主任就急匆匆地找了过来，神色古怪地递给他一张烫金的请柬。
“林乡长，县里宏发矿业的李老板，点名邀请您……今天晚上去县城的‘山水庄园’赴宴。”
林望接过请柬，打开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恭贺林乡长履新之喜”。他再一看王主任的表情，只见他头顶上，[为难]和[担忧]的标签，正在交替闪烁。
林望心里一动，宏发矿业，是清水乡最大的企业，也是出了名的纳税大户，但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在县里几乎无人不知。
这把火刚烧起来，就有人想来“灭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