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制度与大革命》。
这六个字从赵安邦口中吐出，像一颗投入林望心湖的石子，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一片深沉的思考。
这不是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坐标。一个用来定位眼前这个年轻人思想深度的坐标。
林望的脑海飞速运转。他当然读过这本书，而且不止一遍。此刻，他不能只谈书本，他必须谈现实。
“读过，书记。”林望的语气依旧恭敬，“这本书给我最深的感触是，摧毁一个坏政府的，往往不是它最坏的时候，而是它开始变好的时候。”
赵安邦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示意他继续。
“因为当人们长期处于被压迫的状态，他们会麻木，会习惯。可一旦枷锁开始松动，哪怕只是一丝缝隙，透进来的光会让人们看到希望，也会让他们对枷锁本身，产生前所未有的憎恨。期望的增长速度，永远快于改革的脚步。”
林望顿了顿，将话题巧妙地拉回了现实，“这和我们的一些基层工作很像。为什么扶贫款、救灾款的发放，最容易引起矛盾？因为当老百姓知道有这笔钱，知道生活可以变得更好时，他们对这笔钱的渴望和监督，就会达到顶峰。这时候，任何一点不公、一丝延迟，都会被无限放大，变成压垮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刘明宇的问题，根源也在这里。他截留的不仅仅是钱，更是清水乡老百姓刚刚燃起的希望。”
一番话说完，办公室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赵安邦看着林望，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原先的[认可]标签，此刻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更深邃的金色，一枚崭新的、带着强烈肯定意味的标签，正在缓缓凝结——[可堪大用]。
“你很好。”赵安邦终于开口，评价从“不错”变成了“很好”，“回去吧，我等你的报告。”
“是，书记。”
林望转身，拉开那扇厚重的木门。门外，秘书小李正焦急地等候着，看到林望出来，他立刻迎了上来，眼神里充满了询问。
林望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那是一种“一切顺利”的安抚。
小李长出了一口气，头顶的[担忧]标签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钦佩]和[庆幸]。他知道，自己这次，赌对了。
“林科长，我送送你。”小李将林望送到电梯口，压低声音，“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打我电话。”
这句看似客气的话，分量千钧。它意味着，林望从此拥有了一条直达市委书记办公室的、隐秘而又高效的通道。
“谢谢李哥。”林望真诚道谢。
电梯门开，林望走了进去。金属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小李热切的目光。看着电梯镜面里自己的倒影，林望知道，从踏出那扇门的一刻起，他在云州市委大院的身份，已经彻底不同。
他不再是那个被边缘化的“弃子”，也不再是那个需要谨小慎微的“小透明”。他成了一枚被最高层亲自关注、并且寄予厚望的棋子。
回到综合科所在的楼层，走廊里静悄悄的。但林望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看不见的、躁动不安的气氛。
他推开综合科办公室的门。
“吱呀”一声轻响，像一个信号。
原本还隐约有些窃窃私语的办公室，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孙宇正拿着抹布，在给刘明宇空出来的办公桌消毒，动作夸张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生化武器清理。听到开门声，他猛地回头，看到是林望，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了地上。他头顶的[震惊]和[害怕]，已经变成了一种混杂着[崇拜]和[不知所措]的复杂情绪，像一碗被打翻了的五味瓶。
角落里的老李，正用一块鹿皮巾，慢悠悠地擦拭着他的紫砂壶。他抬起眼皮，看了林望一眼，那浑浊的眼珠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清亮的光。他对着林望，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个动作很小，却是一种来自老江湖的、最直接的认可。他头顶那枚[隔岸观火]的标签，已经悄然变成了[刮目相看]。
而变化最大的，是王姐。
她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瞬间堆起了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快步从座位上站起来，迎向林望。
“林望，你回来啦！刚才……刚才真是吓死我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仿佛惊魂未定。
林望的【情绪图谱】里，王姐头顶的标签最为精彩。原先的[快意]和[伪装]还在，但旁边又挤进来两枚新的、分外明亮的标签——[巴结]和[投靠]。
“没事了，王姐，坐吧。”林望的语气很平静，他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一坐下，孙宇就像被按了开关一样，手忙脚乱地捡起抹布，又从饮水机给林望接了杯水，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放在他桌上。
“林……林哥，喝水。”他连称呼都改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谄媚。
办公室里的气氛，尴尬而又滑稽。
就在这时，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不是那部催命的红机，而是办公室的公用座机。
离电话最近的王姐，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拿起电话，按了免提。
“喂，您好，市委办综合科。”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严肃而又公式化的声音：“我是办公厅人事处的，传达一下厅里最新的任免决定。”
此言一出，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后背，都下意识地挺直了。
“经办公厅党组会议研究决定，免去刘明宇同志的市委办公室综合科科长职务。”
这个消息，在意料之中，却依然让众人心头一紧。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在给这边留出消化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由林望同志，代理综合科科长一职，即刻生效。请相关同志做好工作交接。就这样。”
说完，电话被干脆地挂断了。
“嘟……嘟……嘟……”
忙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代理科长。
林望。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每个人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孙宇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呆呆地看着林望，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不加掩饰的震惊和狂喜。仿佛被任命的是他自己。
老李擦拭茶壶的动作，终于彻底停了下来。他看着林望，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复杂的叹息。他知道要变天了，却没想到，天变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王姐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她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震惊、嫉妒、懊悔，最后，全部化为了更加坚定的[投靠]。她知道，这条船，她必须上，而且要牢牢地扒住。
办公室里，其他几位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同事，此刻也纷纷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敬畏和审视的目光，望向那个角落里的年轻人。
那个刚来不到一个月，沉默寡言，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年轻人。
从一个被发配的科员，到代理科长，他只用了一上午的时间。
这不是坐火箭，这是瞬移。
林望自己，内心也泛起了一丝波澜，但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他知道，这个任命，是赵安邦给他的报告，配上的一支笔。你要写东西，总得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他站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既然是组织的决定，那从现在开始，综合科的工作，由我暂时负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最后落在了刘明宇那间敞着门的办公室。
“当前最重要的工作，是确保科室平稳过渡，各项业务不能中断。孙宇，你把刘处长……把刘明宇同志的个人物品，暂时收拾一下，封存起来，等组织后续处理。”
“是！林科长！”孙宇像打了鸡血一样，立刻立正回答。
“王姐，”林望看向王姐，“你熟悉科里的业务，请你立刻梳理一下近期所有待办和在办的事项，列一个清单出来，半小时后给我。”
“好的，林科长，我马上就办！”王姐的反应极快，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打开了电脑。
“李哥，”林望最后看向老李，语气里多了一丝尊重，“您是科里的老前辈，经验丰富。这段时间，还请您多费心，帮忙稳住阵脚。”
老李看着林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暖意，他缓缓点了点头：“科长放心，分内之事。”
三言两语，任务分派得井井有条，既安抚了老人，也调动了新人，瞬间就将一个濒临涣散的团队，重新凝聚了起来。
安排完工作，林望迈开步子，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进了那间象征着权力的科长办公室。
他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
办公室不大，但窗明几净。刘明宇的个人风格很重，红木的办公桌，浮夸的根雕摆件，墙上还挂着一幅“宁静致远”的书法，现在看来，充满了讽刺。
林望走到办公桌后，那张宽大的、刘明宇坐了许多年的皮质靠椅，就在眼前。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走过去，将窗户完全推开。
一股新鲜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涌了进来，冲散了房间里残留的、属于刘明宇的陈腐气息。
然后，他才缓缓地转过身，坐了下去。
椅子很软，包裹感很强，坐上去很舒服。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部红色的座机上。它安静地卧在那里，像一头暂时蛰伏的猛兽。
林望知道，从他坐上这个位子的这一刻起，他就从棋盘上的一枚兵，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棋手。他有了自己的阵地，也有了必须守护的责任。
但他也清楚，刘明宇的倒下，只是拔掉了一颗暴露在外的獠牙。那头真正隐藏在暗处的猛兽——张副秘书长，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拿起赵安邦给他的那张便签，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监督真空”。
这，是他坐稳这个位子的第一块基石，也是他即将面临的第一场硬仗。
就在这时，桌上那部红色的座机，毫无预兆地，再次尖锐地响了起来。
林望的目光一凝，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一个陌生的、来自市委大院内部的短号。
他知道，这通电话，绝不是张副秘书长打来的。
他伸出手，沉稳地拿起了话筒。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疲惫，却依旧带着威严的女人声音。
“是综合科吗？我是苏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