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白火烧屁股般往紫宸殿偏殿赶，心里把那不靠谱的手机和它更不靠谱的打印功能骂了八百遍。
刚绕过回廊拐角，差点一头撞上一个端着空茶盘、脸色发白的小太监。
“江…江大人！”小太监看清是他，像是见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带了哭腔，“您可来了！快…快去看看偏殿吧！周…周大人他…”
江屿白心里咯噔一下，不祥的预感瞬间拉满。
“周大人怎么了？他又去砸门了？”
“不…不是…”小太监慌得直摆手，语无伦次，“周大人他…他抱着那堆…那堆彩纸…在…在发抖！样子…怪吓人的！”
发抖？
江屿白一愣。
以周墨宣那老派的火爆脾气，发现剩下的“表情包罪证”，不应该直接点火烧了吗？或者直接冲去御书房死谏？
发抖是个什么操作？
他加快脚步，冲到偏殿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里看。
只见偏殿内，周墨宣背对着门口，站在那堆五颜六色的“表情包奏折”前。
他官帽戴得端正，背影挺得笔直，但微微佝偻的肩膀和那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极不平静的内心。
他并没有像江屿白想象的那样暴跳如雷，也没有痛心疾首地斥骂。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突然被雷劈中、陷入了哲学思考的石像。
江屿白心里直打鼓，这反应比直接发火更吓人啊！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周…周大人？”
周墨宣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放在最上面的一份奏折上。
那是一份来自边关的例行军报，内容本是汇报换防顺利，一切如常。
但此刻，这份军报的封面，赫然贴着一张鲜亮的明黄色彩笺！
彩笺上，并非之前常见的暴漫风格，而是一张极其写实、线条却异常简洁凌厉的侧脸画像——正是陛下赵衍！
画像上的赵衍，眉头微蹙，眼神锐利如鹰，嘴角向下抿出一个冷硬的弧度，整个表情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淡淡的不耐烦。
画像旁边，配着一行朱红色的小字，是手机根据军报里一句“一切如常，唯军饷稍有迟滞”提炼出来的御批：
【已知。速催。】
简洁！霸气！直指核心！
而这画像的神韵，竟将那不悦与催促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
周墨宣的指尖，正微微颤抖地悬在那张画像上方，仿佛想触碰，又像是被烫到一般不敢真的落下。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花白的胡须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江屿白凑近了些，看得更清楚，心里也暗暗吃惊。
这手机…什么时候偷拍了陛下这么一张帅脸？还打印得这么…传神？
这画风突变啊！从暴漫直接跃升到写意肖像了？
“周大人？”江屿白又小声叫了一次，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解释这玩意儿不是他故意搞出来的艺术创作。
周墨宣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江屿白吓了一跳。
周老的脸上并没有预想中的滔天怒火，反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震惊、困惑、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欣赏？
他的眼神不再锐利，反而有些迷茫，像是看到了什么完全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东西。
“江屿白…”周墨宣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恍惚，“此画…此画…”
他指了指那张明黄彩笺，手指依旧微微发抖：“以极度扭曲之线条，寥寥数笔，竟将君王之威仪、心头之不耐…传达得如此…如此…”
他卡壳了，似乎在努力搜寻合适的词汇，但毕生所学似乎都无法准确形容他此刻的感受。
“精准？”江屿白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句。
“对！精准！”周墨宣猛地一拍大腿，像是找到了答案，但随即又陷入更大的困惑，“虽笔法粗鄙，不合章法，毫无韵律可言…然其意之达，其情之传，竟胜过千言万语！”
他拿起旁边另一份奏折，上面附着的是一张【朕累了.jpg】的q版陛下瘫坐图，线条圆润，表情夸张。
“还有此图！”周墨宣的眼神更加迷茫，“形态滑稽，有失体统！然…然观之便知陛下批阅奏折之辛劳，心头之疲惫倦怠…竟…竟令人感同身受？！”
他像是遇到了一个巨大的学术难题，眉头紧锁，在原地踱起步来。
“奇也怪哉！此等离经叛道、不合礼法之物，为何…为何能有此等奇效？”
“莫非…圣人之意，真可不拘于形？传达君心，亦有…捷径可循？”
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江屿白，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奸佞，反而像是在看一个藏着什么惊天学术秘密的怪才。
“江屿白！你…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此等画法，源于何派？师承何人？其中…蕴含何种特殊韵律法则？”
江屿白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砸懵了。
这展开不对啊！
说好的喊打喊杀清理门户呢？
怎么变成学术研讨了？
还韵律法则？这暴漫表情包有个鬼的韵律法则！全靠手机AI抽风啊！
“回…回大人…”江屿白脑子飞快转动，试图胡诌，“此乃…乃臣家乡的一种…一种‘极简意念传达术’！对！意在笔先，捕捉神韵，忽略形骸…至于韵律…大抵是…是情绪的节奏？”
他越说越心虚。
周墨宣却听得极其认真，甚至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极简意念传达术？情绪的节奏…闻所未闻，却似乎…暗合大道至简之理…”
他再次看向那些表情包，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愤怒排斥，变成了谨慎的审视和浓浓的研究欲。
他拿起那张【就这？.jpg】，仔细分析着那挑眉撇嘴的不屑表情：“此等夸张变形，虽不合礼制，然于传达讥讽之意，确有事半功倍之效…”
他又拿起那份北狄国书…下面压着的一张【无语问苍天.jpg】：“还有此图！将无奈愤懑之情，以如此荒诞形式表达，竟…竟令人过目不忘！”
江屿白看着周老对着表情包评头论足，时而摇头，时而点头，一副学术伦理与传播效果激烈搏斗的样子，感觉自己的世界观也在被反复刷新。
这位古板的老学究，似乎正在他坚固的价值观壁垒上，被手机砸开了一条小小的裂缝。
“只是…”周墨宣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拿起那张明黄侧脸画像，语气恢复了些许凝重，“此等画法，用于军国大事，终究…终究有失庄重。陛下威严，岂容如此…儿戏？”
他陷入了巨大的纠结。
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这些“鬼画符”在信息传递上的惊人效率和对情绪精准把握。
另一方面，他根深蒂固的礼法观念又在疯狂报警，觉得这是对朝廷体统的巨大冒犯。
江屿白看着他那痛苦挣扎的样子，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他赶紧绷住脸，小心翼翼地道：“大人所言极是！此等物事，确实难登大雅之堂！下官这就将它们全部收走，一把火烧了！绝不再污了大人的眼！”
说着就要上前去抱那堆彩笺。
“且慢！”周墨宣却猛地出声阻止。
他的手按在那堆彩笺上，眼神挣扎。
烧了？
这些虽然离经叛道，但…但其中似乎真的蕴含着某种他尚未理解的、关于“表达”的新可能…
作为一个严谨的史官和学者，他对一切未知的知识都有一种本能的好奇和探究欲。
就这么一把火烧了，似乎…有点可惜？
“此物…”周墨宣沉吟片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虽粗鄙，然…或许亦有可研之处…”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江屿白：“你方才说，此乃…‘极简意念传达术’？可能…详解其道？”
江屿白：“……”
他感觉自己挖了个坑，然后周老主动跳了进来，还问他这坑怎么挖得更深一点。
就在他绞尽脑汁思考怎么继续编下去的时候，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周大人！江大人！不好了！”
“何事惊慌？”周墨宣暂时从学术纠结中脱离，恢复了威严的语气。
小太监喘着气，指着外面：“北狄…北狄的使者团！提前到了！已经到宫门外了！鸿胪寺的大人们让赶紧准备迎候呢！”
周墨宣和江屿白同时脸色一变！
北狄使者来了？！
周墨宣是担心国事外交，生怕出了岔子。
而江屿白则猛地想起——那份庄重的、暗褐色的北狄国书，还压在那堆花里胡哨的表情包奏折上面！
这要是被北狄使者看见…
两国外交文书旁边堆着一堆他们皇帝陛下的暴漫表情包？！
江屿白眼前一黑，感觉刚刚缓解的危机，瞬间以另一种更恐怖的方式卷土重来了！
“快！快把这些东西收起来！”江屿白也顾不得周老的研究欲了，扑上去就要抢救那堆危险的彩笺。
周墨宣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脸色发白，赶紧帮忙。
两人手忙脚乱，抓起那些橙的、绿的、粉的、明的彩笺，胡乱的往旁边一个存放闲杂文书的大箱子里塞！
动作慌乱之下，好几张彩笺飘落在地上。
也顾不上捡了！
先把大部分罪证藏起来再说！
刚把箱子盖勉强合上，还没来得及上锁，殿外就已经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鸿胪寺官员引导的声音。
“尊使请这边走，陛下已在御书房等候。”
北狄使者，到了！
江屿白和周墨宣立刻挺直腰板，整理衣冠，努力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但两人额角的冷汗，和微微急促的呼吸，还是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几名穿着北狄传统服饰、身材高大的使者，在鸿胪寺卿的陪同下，大步走进了偏殿。
他们的目光扫过殿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堆还没来得及完全搬走的奏折上——尤其是最上面那份暗褐色封皮的、他们熟悉的北狄国书。
为首的那位北狄正使，目光锐利，脸上带着草原民族特有的豪爽笑容，正要开口说些场面话。
突然，他的目光一凝，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的视线，死死盯在了北狄国书旁边——那张飘落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捡起来的…
鲜亮的橙色彩笺。
彩笺上，那个流着口水、眼神渴望的卡通羊头，正对着他，露出一个极其滑稽的笑容。
旁边还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我也想吃烤全羊！(??﹃?? )】
北狄正使：“？？？”
他身后的副使们也看到了，个个面露惊奇和困惑。
鸿胪寺卿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顿时脸色煞白，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周墨宣闭上了眼睛，心如死灰。
江屿白则感觉一股凉气从天灵盖直冲脚底板。
完犊子了。
外交事故了。
还是以这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
那北狄正使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看向脸色惨白的鸿胪寺卿，又看看旁边僵硬的周墨宣和江屿白。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大大的疑问，犹豫了一下，用略显生硬的官话问道：
“此乃…贵国新的…外交文书形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