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那台钢铁巨兽发出的第一声咆哮，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京城内外激起了层层涟漪，最终汇聚成席卷大周商贸格局的滔天巨浪。
“飞梭神机”试制成功的消息，被萧珩以雷霆手段严密封锁在靖王府的核心圈层内。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尤其是当“璃记”名下的工坊区，如同被施了魔法般，一夜之间开始大兴土木，无数巨木、生铁、精铜被源源不断地运入，数以千计的工匠、力夫被高薪招募，日夜赶工，规模之大，前所未有！这种异动，根本瞒不过京城那些嗅觉敏锐的权贵和豪商巨贾的眼睛。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特定的圈子里蔓延。
“瑞锦祥”少东家周文彬，在自家奢华的书房里焦躁地踱步，上好的雨前龙井喝在嘴里也如同嚼蜡。“查！给我不惜一切代价查清楚！靖王府的工坊到底在造什么？如此大的动静，绝不是寻常织机！”他对着垂手肃立的心腹管事低吼，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璃记在江南的雷霆手段还历历在目，如今又在天子脚下如此大动干戈，怎能不让他心惊肉跳？
“馥春堂”的钱万贯，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肥胖的手指捻着腕上价值连城的蜜蜡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却丝毫无法平息心中的惊涛骇浪。“飞梭…飞梭…难道传言是真的？格物院真的弄出了那劳什子‘神机’？若真如此…我江南丝织，百年基业，危矣！”他猛地将佛珠拍在桌上，脸色煞白。
而“万货集”的孙大富，则直接瘫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面如死灰。他刚刚收到密报，璃记工坊正在疯狂囤积生丝、棉纱，开出的价格比市价高出整整一成半！这哪里是做生意？这分明是仗着财雄势大，要断了所有同行的生路！“靖王…靖王妃…这是要赶尽杀绝啊！”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绝望。
这股恐慌如同阴云，迅速汇聚，最终凝结成一股强大的暗流，涌向了京畿周边那些世代以纺织为业的城镇。首当其冲的，便是距离京城仅八十里、有着“布帛之乡”美誉的云霞镇。
云霞镇，因盛产轻薄如云、绚烂如霞的上好丝绸和细棉布而得名。镇中大小织户数百家，依附其生存的纺纱工、染匠、绣娘等更是数以万计。这里不仅是京畿布匹供应的命脉之一，更是无数勋贵、官宦家族暗中持股牟利的聚宝盆。
然而此刻，这座本该机杼声声、充满活力的古镇，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死寂之中。街头巷尾，往日里穿梭忙碌的布贩、纱商踪迹寥寥。许多织户门前挂起了“歇业”的木牌。茶馆酒肆里，坐满了愁眉苦脸的织户和小作坊主，长吁短叹之声不绝于耳。
“听说了吗？靖王府那‘璃记’，造出了什么‘神机’！一台能顶咱们几十个人！工钱还开得贼高！”一个穿着半旧绸衫的中年织户压低声音，脸上满是惊惶。
“可不是！我表侄在京城码头扛活，亲眼看见一船船的木头铁疙瘩往他们工坊里运！那架势，吓死人！”旁边一个老者捻着胡须，忧心忡忡。
“完了…全完了…咱们这点手艺，跟那铁疙瘩怎么比？以后…以后可怎么活啊！”一个年轻的织工抱着头，声音带着哭腔。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织户们心中滋生、蔓延。许多小作坊主开始悄悄变卖织机，遣散雇工，准备另谋生路。依附纺织业生存的染坊、绣庄也门可罗雀，一片萧条。整个云霞镇，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弥漫着末日将至的悲凉。
这股恐慌的风潮，自然也吹进了云霞镇最大的地主、同时也是京城某位实权侍郎岳父的赵员外耳中。赵员外坐拥镇上近半的良田和织坊，是云霞镇当之无愧的土皇帝。此刻，他正阴沉着脸，听着管家汇报镇上的乱象和织户们的恐慌。
“哼！无知愚民！”赵员外重重一拍黄花梨的桌面，震得茶盏乱跳，“靖王府弄出个铁疙瘩，就吓破胆了？织布？那是娘们儿的活计！靠的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巧手和眼力！铁疙瘩能懂个屁的经纬交错？能分得清云锦和潞绸？”
他捋了捋保养得宜的短须，眼中闪烁着老狐狸般的精光：“慌什么？让他们慌！正好趁机压价！那些扛不住的小织户，他们的织机、他们的熟手工匠，还有他们租的铺面、房子…都给老夫用最低的价盘过来！”他冷笑一声，仿佛看到了危机中蕴藏的巨大商机，“等这股邪风吹过去，咱们手里的筹码更多，这云霞镇，还是咱们说了算！至于那靖王府的‘神机’…呵，老夫倒要看看，它能翻起多大的浪！”
就在云霞镇陷入一片愁云惨雾、赵员外等人磨刀霍霍准备收割之时，靖王府名下的“璃记水力织造总坊”，如同一头被彻底唤醒的钢铁巨兽，终于在万众瞩目（或惶恐）之中，正式点火投产！
总坊选址在京郊通惠河畔，依水而建，占地近千亩！高耸的青砖围墙内，十几座巨大的工棚如同匍匐的巨兽，整齐排列。其中最大的一座工棚内，景象足以让任何初入者震撼失语！
五十台经过最终改良定型的“飞梭神机”，如同钢铁铸造的士兵方阵，整齐地排列在宽阔的工棚中！每一台都高达丈余，庞大的铸铁骨架泛着冷硬的乌光，精密的齿轮组在透过高大天窗洒下的天光中闪烁着金属的森冷。巨大的木制水轮通过精密的传动系统，将通惠河奔腾不息的水能，源源不断地转化为驱动这些庞然大物的澎湃动力！
呜——嗡——！
随着工坊大管事陈老栓（因献图救子、督造神机有功，被破格擢升）一声嘶哑却充满力量的开闸令下，沉重的青铜闸门被合力拉开！湍急的河水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冲入水槽！巨大的水轮猛地一震，随即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开始加速旋转！
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传动链条瞬间绷紧！一级级齿轮疯狂啮合！粗壮的曲轴开始高速划出巨大的圆弧！整个工棚的地面都在微微震颤！空气仿佛被这五十台机器同时启动的磅礴力量所搅动，发出沉闷的呼啸！
下一秒！
嗖！嗖！嗖！嗖！嗖——！
五十枚精钢打造的飞梭，如同五十道撕裂空气的银色闪电，在各自笔直的经线轨道上悍然射出！速度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冲到轨道尽头，精准地滑上精钢缓坡！速度骤减！优雅爬升！到达顶点！棘轮轻响！平稳滑回！
往复！永不停歇的往复！
五十台机器！五十枚飞梭！如同五十个不知疲倦的精灵，在密集如林的经线之间，以肉眼难以捕捉的恐怖速度，精准、稳定、疯狂地穿梭往复！银光织成一片流动的光幕！伴随着机器低沉的轰鸣、水流澎湃的咆哮、飞梭破空的尖啸，共同奏响了一曲工业力量碾压一切旧秩序的狂暴交响！
这景象，太具冲击力！
受邀前来观礼的工部几位官员、几位与璃记有深度合作的皇商代表，以及被萧珩特意安排进来“学习”的几名勋贵子弟，全都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有人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人下意识地揉着眼睛，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更有甚者，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这…这哪里是织布？这分明是…神迹！是钢铁与水流奏响的毁灭之歌！是对他们过往认知的彻底颠覆和无情碾压！
“这…这…一天…能织多少？”一位胡子花白的工部老郎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指着那一片飞梭银影，艰难地问身旁同样震撼失语的陈老栓。
陈老栓挺直了因日夜操劳而更显佝偻的脊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扫过这片由他亲手参与缔造的钢铁丛林，枯瘦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骄傲、悲怆与释然的复杂神情。他伸出三根手指，嘶哑却清晰地报出一个让所有人心脏骤停的数字：
“单机，十二个时辰不停，可织细密棉布…三十丈！或上等府绸…十五丈！”
轰——！
这个数字如同惊雷，在所有观礼者脑海中炸开！
三十丈棉布！十五丈府绸！一天！一台机器！
要知道，云霞镇手艺最精湛的织娘，日夜不休，一天最多也只能织出三丈细棉布，或一丈半府绸！
十倍！甚至二十倍的效率碾压！
这已不是竞争，这是降维打击！是彻底的颠覆！是宣告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狂暴降临！
那些勋贵子弟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们终于明白，为何家中长辈会对靖王府的工坊如此忌惮和恐惧！这根本就是一头能吞噬一切、重塑规则的钢铁巨兽！他们家族赖以生存的那些田庄、织坊…在这巨兽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而皇商代表们，在短暂的震撼和恐惧之后，眼中爆发出的是难以抑制的狂喜！他们仿佛看到了金山银山在向自己招手！看到了垄断整个大周、甚至远销海外的无上商机！看向靖王府方向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和狂热。
工棚内，机器的轰鸣如同战鼓，飞梭的银影织就着未来。工棚外，被这磅礴景象吸引而来的附近村民、小商贩，远远地围在围墙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如同大地脉搏般的轰鸣，脸上充满了好奇、敬畏，还有一丝对未知未来的茫然。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以远超“夜枭”传递的速度，疯狂地扩散开来。
“璃记神机！织布如飞！”
“一日三十丈！布价要跌穿地底了！”
“云霞镇的织户…完了！全都完了！”
“靖王妃…真乃点石成金的神仙人物！”
恐慌、震撼、狂喜、绝望…种种情绪交织碰撞，在京畿之地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而风暴的中心，那座轰鸣的水力织造总坊，只是靖王夫妇庞大产业帝国中，刚刚露出冰山一角的第一座钢铁堡垒。
松涛苑，暖阁。
窗外的喧嚣与工坊的轰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室内暖意融融，弥漫着淡淡的奶香、果香和安神香的混合气息。
沈清璃半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贵妃榻上，宽大的锦袍也难掩她近八月孕肚的沉甸甸。她一手轻轻搭在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新生命有力的胎动，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本薄薄的、还散发着墨香的册子——正是“璃记水力织造总坊”第一日的生产简报。
“单机日产细棉布三十二丈…府绸十六丈半…良品率九成七…”她轻声念着简报上那一个个令人咋舌的数字，唇角弯起一抹由衷的笑意，眉眼间却难掩浓浓的倦色。连续的精神高度集中和身体负荷，让她的脸色在暖阁柔和的光线下依旧显得有些苍白。
“娘！娘！看曦儿画的！”一个软糯清脆、如同出谷黄莺般的声音响起。
穿着一身鹅黄色绣缠枝莲纹小袄裙、梳着双丫髻的小郡主萧曦，如同一个粉雕玉琢的雪团子，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像只快乐的小蝴蝶般扑到了贵妃榻边。宣纸上用稚嫩的笔触画着一个大大的、线条歪歪扭扭的圆圈，里面涂满了乱七八糟的暖色，旁边还歪歪斜斜地写着“娘亲”两个字。
“曦儿真棒！”沈清璃立刻放下简报，脸上绽开温柔的笑意，伸手将女儿揽到身边，接过那张充满童趣的画，“画的是娘亲和太阳吗？真好看！”她在女儿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嗯！是娘亲！暖暖的！像太阳！”萧曦得到夸奖，大眼睛笑成了月牙儿，满足地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小脑袋蹭了蹭沈清璃的孕肚，“弟弟妹妹也暖暖！”
“哼。”一声故作老成的冷哼从旁边传来。
同样穿着宝蓝色小锦袍、板着一张小脸的世子萧屹，正端坐在一旁的小书案后，有模有样地临摹着字帖。听到妹妹的话，他放下笔，小大人似的走过来，看了一眼妹妹的画，小眉头皱了皱：“画得不像。娘亲才不是圆球。”
“哥哥坏！”萧曦立刻撅起了小嘴，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委屈巴巴地看向沈清璃，“娘亲！哥哥说曦儿画得不好！”
沈清璃忍俊不禁，连忙安抚地拍拍女儿的后背，又看向一脸严肃的儿子：“屹儿，妹妹还小，画得像不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着娘亲的心意。就像你写的字，一开始不也是歪歪扭扭的吗？多练练就好了。”
萧屹看了看母亲温柔却带着一丝疲惫的脸，又看了看妹妹快要掉金豆子的委屈模样，小嘴抿了抿，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他像是做出了某种妥协，有些不情愿地从自己刚写好的字帖里，挑了一张他认为写得最好的“安”字，递到萧曦面前：“喏，这个送你。贴在画旁边，娘亲看了就‘安’心了。”虽然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但那份别扭的关心却藏不住。
萧曦破涕为笑，立刻宝贝似的接过哥哥的字，甜甜地道：“谢谢哥哥！”
看着一双儿女依偎在身边，一个活泼娇憨，一个沉稳早慧，沈清璃心中那因外间风云而起的波澜，瞬间被浓浓的暖意和安宁所取代。她一手搂着女儿，一手轻轻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发顶，腹中的孩子也似乎感受到了这份温馨，轻轻踢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兄姐的期待。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帘被无声地掀起。
萧珩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初冬的寒意，玄色的亲王常服衬得他肩宽背阔，面容冷峻。但当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暖阁内依偎在一起的母子三人身上时，那冰封般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如同坚冰遇暖阳。
“父王！”萧曦眼睛一亮，立刻像只小雀鸟般从母亲怀里跳下来，张开小胳膊扑了过去。
萧屹也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个礼：“父王。”
沈清璃也含笑望向他，眼中带着询问。
萧珩弯腰，稳稳地将扑过来的女儿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结实的手臂上。另一只手则习惯性地覆上沈清璃护着孕肚的手背，温热的掌心传递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工坊那边，一切顺利。陈老栓做得很好。”他言简意赅，目光扫过榻上那份摊开的简报，显然已经知晓了那惊人的产量数字。他看向沈清璃，深邃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也有一丝深藏的心疼，“累吗？”
沈清璃摇摇头，将头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感受着那份沉稳的力量。“看到孩子们，就不累了。”她轻声说，目光温柔地落在正在父亲怀里叽叽喳喳说着画画的女儿，和一旁安静站着、眼神却忍不住飘向父亲的儿子身上。
萧珩的目光也落在儿女身上。看着萧曦无忧无虑的笑脸，看着萧屹努力模仿自己沉稳模样的小脸，再感受着手臂上女儿轻盈的重量和掌心下妻子腹中那蓬勃的生命力，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充盈心间。外界的风雨、朝堂的倾轧、北境的烽烟…似乎在这一刻都暂时远去。这方小小的暖阁，便是他征战杀伐、运筹帷幄之后，最珍贵的港湾，是他所有力量的源泉。
他紧了紧抱着女儿的手臂，另一只覆在妻子手背上的大手也微微用力，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外面的事，有我。你和孩子们，安心。”
暖阁内，烛火跳跃，映照着依偎在一起的一家四口（即将五口）的身影，温馨而安宁。窗外的寒风呼啸，工坊的机器轰鸣，都成了这幅名为“家”的画卷之外，遥远的背景音。